烈马却忽然不听使唤了,反倒骤然浑身颤动,似在癫狂。
    “雁儿,你怎么了!”
    马背颠起来,朝云握着的缰绳脱手。
    她被狠狠地摔在了马下,摔在了干硬的草地上。脊背像被十把刀同时割开,痛得呼不出声,也许是摔断了骨头,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孙全彬勒住马绳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她。四目相视,他似乎毫无过来拉她一把的念头。只是坐在马上,看着她罢了。
    朝云喊道:“长卿,来帮我!”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劲。明明她喊得很响,却怎么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当年她咽喉痛时那样,想说话,却不能说。每扯动一下自己的喉咙,就觉得有烈火灼烧着自己的嗓子,疼痛而炙热。
    她不信邪,还是大喊着:“长卿!”
    却换来那长卿的冷言冷语:“我就知道你驯服不了这匹马儿。”
    既然明知她做不到,又何必送出它。
    朝云痛苦地闭上眼睛,倒下了头,任由自己似被抽光了力气一般平仰在这草场上。
    身下毛喇又粗糙的野草是一双双箍紧她的手,禁锢着她不准离开。每一回吸气,空中那草味便会添上一分腐朽。
    是自己的躯体被蜉蝣吞没,层层叠叠的黑暗盖住了穹顶,再气势汹汹地倾轧而下。
    很快,她浑身都被笼罩在玄色的深渊之中。
    孙全彬不见了,马儿不见了,草也不见了。她在昏黑之中缓缓伸出手,触摸到冰冷的石砖。自己身下躺着的不再是连绵的草场。
    天际被长钺劈开了一个口子,一道亮光倾泻而下,照亮了她的身侧。
    她扭头看见的,是东京城高不可攀的城墙。
    她倒在城墙之中,被困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长卿……”
    “雁儿……”
    她痛苦地呢喃,可惜身边没有人会听见。
    既然明知道她驯服不了马儿,何必又要送她一匹烈马。
    一大口血,被朝云吐了出来。
    “!!”
    朝云梦中吐血,吓坏了床边的雪满。
    她惊站起来,推了推梦魇着的姐儿,又冲出了屋门,到院子里比划着,叫来了韩婆婆和羌笛。胡琴赶紧再去明镜斋通传给朝烟。
    朝云还是醒不过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血迹自她的嘴角蔓至床边,点点赤色刺痛着雪满的眼睛。
    韩婆婆系着搭膊跑着过来,冲进屋子就喊:“姐儿,姐儿!”又指挥着羌笛:“叫人去请大夫,雪满,倒杯白水过来!”
    这并不是朝云第一回 吐血。只是上一次朝云仅仅是咳嗽时吐出了一小口。这次却是这么大一口血,染在白被上格外醒目。
    韩婆婆不断地喊着“姐儿”,总算把朝云从梦里喊醒。
    不及她睁开眼睛,先是闻见了一股腥味。等到睁眼,目光轻轻一扫,便见床边一滩鲜红。
    朝烟正在看易哥儿走路。小小的人儿已经能踉跄着自己走几步了,乳母蹲在地上拍手,她便坐在一旁笑着。
    用十几斤兔毛压出的垫子铺在地上护着易哥儿,软得像是云。就算摔了也摔不疼,朝烟不担心儿子会摔,只怕这地太软了,儿子会走不稳当。
    下人来说了朝云的事,她吓得果子都掉到地上,一边说着:“去金紫医官药铺请大夫,去请诊金最贵的。不,不,上回爹爹给了我几张他的帖子,拿着爹爹的帖子,去找翰林医官院的直院陈医官!”,一边推开门冲去了隔壁院子。
    陈医官今日难得得闲,听到有人用李中丞的帖子请他过府看病,便又要闲里找忙,赶到了许家。
    要去诊脉,雪满要扶着朝云下床,却见朝云摇了摇头。她自己像没事人一般从床边站了起来,走去了外间,让陈医官把脉。
    这位陈医官,多年前就被李诀请进府里给朝云看过病。
    那时候,陈医官也悄悄与朝烟说过:三娘子的肝火难治,若是受气动怒,易气血上涌,吐血得病。
    不想他一语成谶,至今,朝云确然是吐了血的。
    陈医官医术有专精,专攻于人体阴气阳火之事。
    他搭着朝云的脉象,眉头紧出了个“川”字。
    “啧……”他脸上都是为难。
    “医官,怎么了?”朝烟问。
    “不好,不好……”陈医官抬起头来,对朝烟道,“三娘子久郁成疾,如今难治了。”
    有只糙劣的手,猛然攥紧了朝烟的心。
    她的眼睛满满地睁大,不可思议。
    久郁成疾?……可她近来明明觉得,云儿已经比当初刚到许家时开怀了许多了啊!
    她听易哥儿叫她“姨姨”,会对易哥儿展颜一笑。魏国夫人过来,她也会和姨母说上几句话。
    除了放她出去,让她去找郑迢报仇之外,朝烟把能做的全都做了。她已经用了所能想到了一切办法让妹妹高兴起来,几乎是在讨妹妹的欢心。
    就是想要治一治妹妹的心病,可怎么,还是没有个成效呢?
    手段用尽,换来的,还是一句“难治了”。
    凭什么会这样……
    陈医官叹了口气,说道:“只是难治,倒也不是不能治。娘子的内火,本可以用重药压制住,却因正在孕期,药不能下太重。只能先用温和的药勉强维系着,等到娘子平安生产,出了月子之后,再去调治。”
    朝烟忙道:“好,好,还能治就好。麻烦医官开个药方子出来。秦桑,快去把之前那位大夫开的药方拿来给医官看看,可别有药冲突了。”
    陈医官点了点头,又言:“我观娘子脉象,似乎是近来才突升了火气。此重阳之物来得突兀,像是由外侵入体内的。有了这团火气,再加娘子心病,才至于当下。娘子此前可有服用过什么丹丸,或是用过什么熏香?”
    “我不吃丹药,也不用熏香。”朝云道。
    “那这倒是要好好找一找根源的。”陈医官捋了捋胡须,又言,“还有一事,老夫隐隐有些感觉,只是并不精通,故而说不准,不知该不该说。”
    朝烟道:“医官请讲。”
    陈医官徐徐开口:
    “以娘子的脉象来看,娘子此胎,似有双生之状。”
    “不过此事更要烦请别的医官大夫来号脉,才能准确。”
    很快,专长于孕娠事的大夫很快被请进许家,再一脉诊下,笑呵呵道:
    “恭喜娘子,娘子此胎,确是双生子!”
    朝云又觉得自己要吐血了。
    一个孩子已经够让她厌烦气恼的了,双生子?
    她连它们的父亲究竟是郑迢还是郑平都不晓得,就要生下两个孩子?
    第116章 抓住
    孙全彬明日便要离开京城,猫儿巷孙府里里外外的下人都议论着:
    “押班此去又是孤身,西北战事吃紧,但愿押班平安归来。”
    守门的小黄门说道:“押班也真是辛苦,既要照顾官家身边的大小事务,又要在前线效力。”
    “押班如是辛苦,才换来今日地位。”
    孙全彬则在整理着自己的行装,赴渭州本镇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虽说如今战火尚未烧及渭州,但显然一场恶战已然不可避免。延庆一带近年来饱受战火侵扰,更往西去的渭州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
    正收理着一屋子的兵书,林东又来了。
    孙全彬本以为他是来送别的,不想,却板着面孔,面色凝重得像结了霜。
    “怎么了?”孙全彬问。
    林东不似平日的放松,他不敢坐下,也不敢配上一贯的轻浮模样。打量着孙全彬心情不错,轻声开口道:“我抓着一个人。”
    孙全彬笑问:“什么样的人,值得你支支吾吾?”
    林东深深换了两口气,眼睛不敢再看向孙全彬,偷偷瞟向了地板,还是那轻轻的声音:“是个车夫。”
    孙全彬被他难得的局促姿态逗乐,还是笑:“一个车夫罢了,你这是怎么了……”
    笑着,想起了林东曾与自己说过的话:马行街的许衷,如今正在重金悬赏着郑家的大郎和一个车夫呢。
    “那车夫,就是郑家那个?”他又问。
    林东耸了耸肩:“的确是那个,叫作江四的。我从漕上截下了他,本是好奇…一个什么样的车夫,值得千百两银子的赏金。”他说话说着说着,脚尖忽然踢了踢地砖,像是在埋怨:“却不想,问出了件小事来。”
    他这个样子来说的“小事”,孙全彬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真的是“小”的。
    林东这人,邪到了骨子里,没什么事能让他局促起来。
    “什么事……?”
    “啊呀…我不好讲的……”林东抿了抿唇,手指了指外头,说道,“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自己去问吧。”
    孙全彬推门出去,看见庭院里跪着一团东西。
    血淋淋的,被一根粗实的麻绳捆着。要不是有个被塞了团布的脑袋还在晃悠,简直认不出那还是个人。
    孙全彬问:“就是这个…人?”
    林东走过去,拔下江四嘴中的布,指了指孙全彬,告诉他:“那是个大人物,他问什么,你回什么,昂。”
    江四重得呼吸,粗气喘得急促,看着孙全彬,瞪红了眼睛道:“老爷,大老爷,我招,我都招!别再打我了!”
    他一张口,便是一副粗哑的声音,跟这整个府上的内臣们尖细的嗓子都不一样。
    林东心里想道:听嗓子像是个硬骨头,不想却招得如此省力。
    他告诉孙全彬:“我找到他时,什么都没问呢,只问他是不是郑家人,名字是不是叫作江四,不想这小子心虚,竟然直接跳船跑了。我本来还想拿个画像对照一下,他这么一来,对照都省了。”
    江四明明被绑得像个螃蟹,却还要费着老劲扭动着脖颈,往地上磕头,边磕边喊:“老爷,我就是江四!人是我杀的,但都是郑大郎指使的啊!”
    孙全彬看了一眼一脸心虚的林东,随即上前几步,到江四跟前蹲了下来。
    他问:“杀了什么人?你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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