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衷看了,也是交口荐誉。说道这样的活字如若能推而广之,让各州各县的长吏、文学都知晓并用上,那么,书册便不会像如今这样昂贵。到那时,即便是贫寒百姓,也能买得起一本李太白的诗集。
    此般遥想自然过于长远,许衷无非也只是想想。但毕竟是自己资助多年才成就的美事,他当然说给朝烟听过。
    朝烟晓得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要带着朝云来看看。
    她知道,朝云一定会喜欢这个的。
    从前,在朝云还在李家家塾读书时,每每被范教授说字写得太差时,便常常会想:若是有朝一日,做书成集不再需要人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写,而是有什么东西能直接在纸上印出来就好。
    姐姐告诉她,刻板印书便是能替了手的好东西。
    她那时便说:刻板实在太麻烦,刻错了一个字,就得整板重来。
    要是有更加方便的,更加快的刻印工事就好了。那她的字写得差点也无所谓了,反正都会有东西代替她自己写的字被印在纸上。
    年少时的琦想成了真,朝云惊喜之余,还有些许感动。
    怪不得姐姐说什么都要带她来这里。
    原来姐姐都记得!
    正是心绪起伏之际,毕升又从檐下取来一本已经印完了的本子,交给许衷。
    “大官人看看,这便是新印完全本的一册。”
    许衷并不做头一个翻开的,而是将本子拿给了朝烟。
    朝烟在手中摩挲一番书封,随即又拿给朝云。
    “云儿,你来看吧。”
    朝烟笑着说。
    朝云奇怪地接过,翻开第一面,护页上不着一字,连作者之名也不见。
    朝烟道:“你再往后翻一页。”
    再翻一面,便见书页上写着:凉州词其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朝云问:“这是出塞诗本?”
    是她喜欢的东西,姐姐姐夫如此用心,竟然让毕升他们印的是出塞诗本!她笑了,再看下去,却见着玉门关三字后,跟着的是一串批注小字:“王之涣神思飞跃,黄河似有通天之法,与浩渺云海相连。不愧为千古奇句。”
    她看着这几句短短的笺注,有些发愣。
    熟悉之感渐渐涌上心头。
    再往后翻一面,看见的是王摩诘的《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后跟着小注“居延,现为元昊领地”,最末写着“此乃千古奇观,他日必亲往此处,看看大漠究竟。”
    这是朝云在抄本里头抄过的诗,和她写过的笺注。
    这本诗集的编者不是旁人,正是她李朝云。
    从前她自己做的抄本总是因字太差而读者寥寥,如今,竟有人将它们印出来了!
    她再去看毕家大郎二郎此时正在印的活板,不也正是她许许多多的抄本其中之一嘛!
    她遍阅古今出塞诗文,不想有朝一日,真有这些抄本被印出来成书的时候!
    朝烟笑着问她:“怎么,认出来了?”
    朝云手上持着诗集,红着眼说道:“姐姐,多谢你!”
    多年的心血倾注其中,本没有盼望过什么回报,无非也就是自娱自乐的事,竟有人能替她记挂着。
    此后,她做的抄本诗集,兴许就能同那些写诗词的文人一道,被后世流传下去。
    人们要找诗词的评注,兴许看的就是她李朝云本。
    几百年后之人,提起大漠孤烟,兴许就会想起:那是千百年前李朝云向往之地。
    她李朝云的名字,和西北,和边塞,和草场,和大漠,忽然间有了微妙而不可忽视的连结。
    许衷也拿起一本抄本,告诉朝云:“我看过了,姨妹所作的笺注准而精,挑的诗文也都是最最要紧的几篇。若是姨妹同意,这些首批印出来的抄本,我便叫人再印上编者名氏,放到许氏书局之中售卖去了。”
    朝云点点头:“姐夫拿去卖便是,我留着又没有什么用。”
    朝烟推了推许衷,笑他:“挣来的你可一分都不许贪,要么给我妹妹,要么给毕待诏,可不准装进你自己的银袋。”
    许衷也笑:“书局那里总也得分点钱去。”
    “书局那里,你那你自己的钱去补贴吧。”朝烟还是打笑他。
    毕二郎适时抬起头来,说道:“许大官人若要将这些诗本子卖了,我一定守到书局门口去买第一本!李娘子的抄本做得好极了!”
    毕大郎“嘿嘿”地也笑:“就是这字有点儿难认!”
    朝云在帷帽后悄悄擦了擦眼下的泪,不想叫旁人看见。
    离开相国寺东门大街,快到了吃中饭的时候。
    许衷想带着姊妹俩去吃遇仙正店,再尝尝孙四娘的手艺,不过朝烟倒是更想去州桥边的王楼吃灌汤的软皮包子。
    王楼离相国寺东门大街并不算远,稍往南一两里路,再一路往西,直到州桥,过去便是了。
    许衷打马在前,朝云与朝烟坐着车,车后跟着一众下人。正是仲夏时节,天气热起来不得了,早间出门时帷帽还戴得住,此时到了车里,再戴着便嫌热了。
    朝云一把将帽子从头上扯下来,放到一边。朝烟也笑着摘了帽子,再去给妹妹整理发髻。
    快要到州桥的时候,马车忽而停了。
    朝烟掀开帘子,问一旁骑着马的许衷:“羡真,怎么了?”
    许衷看着从州桥南面骑着快马而来的一骑,回朝烟道:“有中人出宫,避让一下官差。”
    “哦哦。”朝烟又放下帘子。
    中贵人自宣德楼驾马而出,顺着御街而下,要过州桥后向西出郑门,奔赴渭州本镇。
    许衷勒住缰绳,坐在马上,看着中贵人从自己面前过去。
    那人一身武将官服,高视阔步,气宇非凡。若非身上悬配内臣腰牌,根本看不出是个宦官。
    正如是想着,只见中贵人也微微侧目,看向了他。
    许衷当年在殿前司当差时,便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位中贵人。
    与别的内臣都不一样,这位中贵人身手武艺都出众,更有带兵打仗之才。可惜去了势,入了宫,不然兴许考个武举,还能与他一起做殿前司的同僚。
    许衷任职于金枪班,与中贵人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对那位传闻之中的中贵人也只是耳闻,并没有见过。只有一年宫中禁军操演,官家亲御,他远远地看见了官家身边站着的那位内臣。
    他听见,官家叫那人“长卿”。同僚告诉他,那就是孙全彬。
    当年的一瞥,与如今州桥上的一面,人影相互交叠。
    许衷认出他来了。如今的渭州兵马钤辖,孙全彬。
    他从没有与人说过,他对于这些能监军的宦官们之羡慕。
    他从小的心愿,便是做一个保家卫国之大将,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杀出个功名来。
    可惜就算他中了武举,父亲死后,他也只能辞官回家,继承家业,终日操劳着店面铺子的生意。再怎么娴熟的武艺,都也只能暂且放下。
    每每想到西夏贼子,他何尝不想也像那些宦官一样,领了官家给予的兵符,监军上阵出兵,击退敌军,封狼居胥如霍去病呢?
    但又想到,那些宦官却都是阉人,没有命根子的人,他便又想,自己也还算幸运。
    起码他还可以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他还有朝烟,还有许家。
    宦官呢?
    他转头,看向了身后的马车。
    车上坐着的,除了他的朝烟,便是那心心念念着孙全彬的李朝云。
    第118章 沙子
    孙全彬的视线未曾在许衷身上久留,也只是匆匆又瞥过许衷身后的那辆马车。
    许衷衣着富贵,一看便是哪家大官人,而那辆马车更是显耀,非家累千金之门用不起这样的规制。
    马蹄不曾慢,可当风吹过之时,却像一刻有了永驻。
    风儿微微吹动着车的帘子,只吹开了一点缝隙。
    明明看不见帘后的,可孙全彬像是着了魔一般,眼光向那里似箭射去,不肯微微收敛。
    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现在不转头,便再也看不见了。
    那重要之物,近在几丈之外,又如天边遥远。
    帘子遮挡了内外的视线,终究连一个对视也不可能拥有。
    许衷坐在马上,心里波澜皱起。
    他知道孙全彬方才看了他一眼,也知道孙全彬随后的眼神落在了他身后的马车帘子上。
    孙全彬看见李朝云了吗?
    许衷转过头去,看见厚厚的车帘。
    不,孙全彬没有。那一小阵风绝吹不开那层帘布,朝烟和朝云仍然被保护在厚重的车壁和车帘之内。熹光不现,人影遮蔽。
    孙全彬是看不见李朝云的。
    那么,他刚才的那一眼,又在看什么呢?
    也许是空转的一眸,又或许是认出了他家的马车。总之。孙全彬的马儿不曾驻足,一骑从州桥上过去,很快便瞧不见身影了。
    夏日悄然来临,时节流转,日子飞逝。
    当家家户户又开始用起了冰井务发来的冰时,魏国夫人收到了宫中皇后娘娘传出来的口信。心里一惊,赶到了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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