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钦明进入大理寺监牢的时候,耳边时不时有受刑拷打的哀嚎声,眼前牢房里的人却是坐在角落里安然收拾着周遭的干草。
    见他来了,崔岫云也不挪动,他让人打开了监牢走了进来,让人都撤下,皱着眉试探了两下,坐在不远处的草垛上。
    “你怎么找到宁瀛的?”他问。
    “说了,殿下能救救崔家吗?”她垂眸说。
    “本来也没想难为崔家。你与宁瀛私相书信,早互有情意,而他妄图潜逃,你以为只是帮他逃出乐馆于是协助。最多只是判你一个流放之刑,不会累及崔家的。”他道。
    她忽地笑:“我这副样子,想要做手脚的人在此刻针对崔家又该如何?殿下真能保证万无一失吗?”
    “此刻我能,”他盯着她,“你若真那么为崔家着想,从一开始就不该想着报仇,不该回京。本宫此刻哪怕损了崔家声誉,也比你身份泄露而至家破人亡来得好。”
    “真是多谢殿下,只是因为你疑心我要作怪,就替我想得如此长远。”她讥讽起来。
    他忽然靠近,捉住她的手扣在墙上,头上扬看着高处的明窗:“那你拿云氏故去的所有人起誓,你此次回京从未想过报仇之事,看看地底的魂魄到底能不能安宁。”
    她根本挣脱不开,咬着牙瞪了回去,猛地把手往墙上砸,惯力太大他没来得及扭回来,两个人的手就都在粗粝石墙上撞得血迹显现。
    他终于松开,她才停手。
    平复了心绪,她嗤笑说:“殿下说得没错,我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怎么可能不记仇。可殿下对当年的事就不疑虑吗?”
    “本宫疑虑,可你有什么可疑虑的?”他打断了她的话,“难道云氏没有叛乱吗?”
    云氏叛乱,是铁打的事实,崔岫云心知肚明。
    所以她不辩解这话,只是道:“万事皆有因,我不过是求个因,殿下何必惧我?”
    “求因,那果呢?你能放得下果吗?”
    她坐在角落里,他站在面前,寂静良久后听到她吐出“不能”两个字。
    若知道所谓因并没有蹊跷,她仍旧会对那皇宫里的人耿耿于怀,如若知道所谓的因有蹊跷……
    “本宫如今就教你,从前不论云氏为何叛乱,‘果’就是你们败了。成王败寇,无论云氏受了多大的苦难,不过是当初决定要争斗时就该想好付出的代价。”
    他蹲下身来,眼神里是她也少见的轻蔑和淡漠。
    “就如同此刻的你和我一样,你败了,就该是罪有应得。不甘心吗?”
    她从来没有觉得他有那么令人厌恶。
    “殿下,”她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咯咯”笑了几声,低声呢喃,像是求饶的样子,“臣知错了。”
    他看到她满是血痕的手,压抑着想拉过来瞧瞧的冲动,松软了语气:“流放之后,永世不许再回京,你这张脸不可能再出现在这儿。”
    “臣错在,居然觉得殿下心智明朗,善念颇多,”她恭敬笑着,“臣实在错得太多。”
    他没有被这两句讥讽惹怒,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只道:“随你怎么想。”便转身离去。
    姜笙守在门口不许人偷听,见赵钦明出来后垂首长舒了几口气,她上前唤“殿下”,他松了口气瞥了一眼幽深的牢房走道。
    “流放之地你去安排好,一个月后父皇大寿会有大赦天下的诏令,到时候修书一封,让崔家的人接她回去。”他轻声道。
    姜笙望了望监牢的方向,跟在他身后:“臣还是不解,崔司正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您,殿下何必如此?这样一番举动,实在是恩断义绝了。”
    站在马车前,他冷声回:“早就该断了。”
    姜笙不再劝,转了话题说:“小叔定亲了,是从前小叔麾下一个百夫长的女儿,她父亲战死,这几年姜府若有闲钱,帮扶过几回。”
    “也好。”
    “小叔说,待成婚之后他会去向户部求一个职,让我安心去边疆。”
    “他能想明白就好。”
    姜笙笑:“可臣想知道,那夜殿下到底跟小叔说了什么。一夜之间有人开始传我与他的闲话,他借机要娶亲,还肯重新出来挂职。”
    在出来之前,姜笙质问过姜遥了,那些闲话传出去他是不是知情。姜遥没有回答她,反倒难得斥责了她一回,叫她作为小辈别那么放肆。
    赵钦明回身对上姜笙的审视,心平气和答:“我告诉他两件事。一则,你喜欢他,这事他看起来不意外。二则,我说他耽误了你,他也没反驳。”
    姜遥当然知道,又不是什么蠢到无以复加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她不挑明,姜遥也当不知道,她想着此生便这样互相心知肚明地瞒下去又有何不可?
    偏偏有一个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殿下于情上,对自己狠心,也要别人狠心。”她垂眸,哭笑不得。
    “不用这副样子,话是我说的,事是他点头的。若是觉得本宫做错了,你也不必怯怯懦懦的。”他皱着眉,不想要听这些遮遮掩掩的话,也是他此刻反倒想找人痛痛快快吵一架。
    她摇头:“正是知道,殿下做的不是错。”
    知道不是错,知道都是理所当然,才会痛心难止,仿佛天命注定。
    从下狱到确定流放的日子,加起来不过叁四天。
    崔岫云吃着临行前最后一顿饭,听到狱卒说有个人要见她。
    她听狱卒说,如今崔家无事,但崔衡想了许多招数想来看看她,也只能是被拒之门外,狱卒他们可不敢做这个事。
    最后辗转几回,崔衡才勉强给她送来一些路上要用的银钱衣物,叫她照顾好自己免得流放路上出了差错。
    这几日崔衡也被停职在家,毕竟是受她牵连。她红了眼眶,兜兜转转还是枉害了别人。
    所以她也不知究竟是谁来看她,只恍惚见是个女子人影,靠近前来,却是一双比她红肿得多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崔岫云看着高十二娘。
    十二娘使了个眼色,狱卒退后了些她说:“是萧贵妃叫我进来看看你的,这事说到底应当是太子想要陷害你,毕竟上回你帮萧贵妃抖落出苏家的丑事,又是贵妃新培植起来的宫里人。太子初复位,想杀娘娘的锐气。”
    崔岫云觉得有些好笑,到最后肯信她无辜的,竟是这几个人。
    “你也相信我没做那件事?”崔岫云问。
    十二娘红着的眼忽而瞪大:“他不可能喜欢你。”
    好吧,这也算缘由。
    “娘娘叫我带话给你,毕竟主仆一场,你多加小心,若有机会她会安排你回来的。”十二娘说道。
    崔岫云点点头,她才不指望萧贵妃能想得起她呢,江南世家里多的是人可用,也正是因为如此,明知她被陷害,这帮人也懒得花多大的功夫来救她,不过小卒。
    如今这番说辞不过是让她安心存着一分希望,不要把她配合萧贵妃做的事大肆张扬出去惹麻烦罢了。
    “宁瀛怎么样了?”她问起。
    十二娘吸了吸鼻子:“他昨日在牢中自尽了,恐怕是被人所害。”
    “不,他真是自尽的,”崔岫云喃喃着,望向一脸茫然的十二娘,她浅浅笑,“纵然觉得你蠢了些,但好歹还有个愿意以命护你的人。”
    可悲可笑的,只剩她自己。
    “你才蠢,若不蠢能落到这个田地吗?”十二娘跺了跺脚。
    “这个地方,本该是给你坐的。所以你多念着宁瀛的好吧。”崔岫云拍了拍自己身下的干草,她敢说,若不是想拿宁瀛逼走她,赵钦明绝对会以宁瀛而攻高家,哪怕只是拉下一个十二娘,打一打高家的脸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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