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半深时,翻墙回到寺庙房间里的崔岫云和季天风都趴在桌子上,大眼瞪小眼。
    门“吱呀”一声,赵钦明看着他们俩惊觉的样子,示意他们安心  ,而后拿出了一本账簿。
    他一个人去了那书生在村中购置的房子处,的确是找到些东西。
    但他的脸色似乎有些隐情,崔岫云没来得及问出口,翻看账簿的季天风就先“嘶”了一声。
    “活了那么多年,我都没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啊。”季天风感慨着,这本簿子里的进账出账数额都十分巨大,用的开支名目都是无意义的词,应当是他们的暗号规矩。
    而后季天风指着一笔每月都出现的相同代号的入账说:“你们看这个,每个月十三或者十五,怎么都会有一笔入账啊,数额都是一样的。诶,明日不就是此月十三了吗?”
    十三,十五……
    想起明日萧贵妃就要来寺庙的事,崔岫云望向赵钦明:“后宫每月请人讲经做法的日子,就是这两日吧?”
    的确是。
    如若真是想的那样,那宫中的钱,就这么运到了宫外。
    此时窗边传来异响,跳进来的上弦月看着坐在一起的三人,皱了皱眉:“我是贼嘛。”当然走窗户。
    “你来干嘛?”季天风问。
    “之前听这臭小子说过那旧塔下面藏的有财宝,刚来的第一日我撬锁进去看了,的确是有半面墙的箱子。我刚进去又看了一眼,那箱子少了一半。”上弦月说着。
    赵钦明添了茶水问:“那锁你能打开?”他试了几回都撬不开。
    “她是贼嘛,”季天风接话,细想上弦月的话之后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事。今日寺中香客多,我晚间跟着副寺去了趟后院。今日阴雨时不时下,泥土松软,我却看到同样的车辙印来去两个方向的深度是不一样的。”
    箱子的重量到了车上,的确是会让车辙印更深的,是他们运走了。
    “这是图什么?”上弦月喝着茶。
    良久,崔岫云手指在桌上转了三圈,说道:“有一桩前朝案,当年各地贪污横行时,常有当地官员将贪污的钱以香火钱和捐助庙宇的名义送入寺庙。寺庙为其存放,待其取出,这过程里也会收取一些钱财。”
    寺庙的地上是江南世家的家奴在管理,宫中每月佛事之后寺庙即有进账……
    “狼狈为奸。”赵钦明缓缓说出这四个字。
    “可罗鸣寺是皇家寺庙,从不缺银钱,为何要为人做这等脏事?”上弦月摇头。
    季天风揉揉眉心:“那就是有把柄呗。”
    例如住持是假广化。
    四人静默。
    静夜深,众人都睡下了,副寺却在佛前打坐。
    他望着殿中大佛,感慨颇深,而后起身灭了烛,眷恋地看了看重塑金身的大佛,关上了门。
    “广明。”
    副寺听到有人叫他的法号,回头见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他近前去看清来人相貌,略有错愕,继而笑道:“季天风,你不是此生立誓要在山中修行吗?如何会到京城来?”
    季天风苦笑:“我在雍州山中修行十数年,也无法得到平静,看着周遭的百姓纷纷受难。我只看破了一件事,若要行我所愿之事,必得要名利。我来京城自然是为名,为利。你们当初入京也是为此吧?”
    话语里的讽刺之意没有让广明难堪,他只淡笑应着,季天风便开门见山问:“我瞧这寺中花木葱茏。怎么,广化的花粉喘症都治好了?”
    “是吧,未曾见他犯过了。”广明低头。
    “如今那佛塔里供着的舍利,真的是我从前所认识的那个广化的长相吗?”季天风追问。
    沉默片刻,广明行礼:“观音无相,只要向世人传授佛法,是何容貌不重要。而为了传授佛法,我与师兄此生所作所为,已经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季天风从雍州而来,许多事对广明来说已是不言自明。
    他行礼转身,转着佛珠,不留一言。
    至清晨时分,洒扫的和尚看着一人拽着一人就闯进了寺里,正想阻拦,广明副寺却摇了摇头。
    苏见深带着那给岭北勋贵引见卖地的商人来了,那商人不情不愿地坐下,整个房间里只见到了赵钦明一人。
    崔岫云躲在柜子里,听着外面的响动。
    那商人显然是不知赵钦明的身份,只当他是岭北一党的人,抱怨着:“你们既然查到我这儿来了,我也懒得瞒着。是,这地方是有人托我专程介绍给你们这些人家中的。”
    “谁?”赵钦明从容不迫问着。
    “这话非得我说得这么明白吗?哎,你们这些权贵真是……地也拿着了,互相帮忙瞒着就好了,何必费这个周折呢?”商人笑道。
    “他们故意设计,是想做什么?”
    “为了互相太平呗,”商人双臂搁在桌上,小了声量说着,“听说太子现在就住在这附近的村子里,怎么,他发现异样了,想查?我说你们赶紧劝他,牵出我们的人,你们能跑得了吗?他自己能跑得了吗?何必搞得两败俱伤。”
    赵钦明敛眸:“买地的事,大家都有份。可利用寺庙藏钱的事,恐怕是你们独一份吧?”
    被他指出这事,那商人也只是眨了眨眼,片刻慌乱之后定了心神笑:“你们有赃物吗?”
    “只要……”
    商人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说:“这位公子,这罗鸣寺里的每一座佛塔都供奉着前代高僧,最老旧的那个,是供奉得最多的那个。除了日常供奉的僧侣,就是皇帝来了,也不得入内。你们敢打开那扇塔门吗?陛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这众生信徒会饶过你们吗?”
    选那个地方藏污,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就算站在塔前,也没有人敢打开。
    崔岫云在柜中握紧了拳。
    当做无事发生,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出事了!”门外突然有人叫喊。
    是去乡里赶早集的人回来了,念叨着:“十里八乡的人,什么集市也没了,都去了前头那个村子。说是太子住在里面,现在一帮人在那儿跪着呢。”
    赵钦明眼睫微颤。
    石壁下房屋外那层层的人海,众人都以为太子得病在那屋子里休养,宫中带来的侍者也驱赶不走他们。
    一阵阵诉冤叫苦的声浪传来,上至八十老人,还有襁褓中瘦得干柴似的孩子,就在那屋前跪着求见。
    “县里派来驱赶的人快到了。”苏见深叹道。
    赵钦明站在屋后山上,竹影之间仍旧听到了那些被剥夺了田地的人的哭诉。
    “殿下,他们在叫你。”崔岫云皱眉垂眸。
    “我听到了,”他一直都听得到,盯着那画面,“一年前,我也听到了。”
    听到了江南来的流民的哭声,后来他就被废了。
    “我是不是该吃一堑长一智。”他轻嘲道。
    “殿下……”
    “我不能再冒一次险了。”他打断了崔岫云,转身不再看那一切。
    留在石壁间望着被县衙官吏棍棒驱赶的人群,崔岫云闭上了眼。
    村子里的热闹连小和尚都赶去凑了,而午后后宫的车驾就要来临,偌大的寺庙竟只剩下副寺一人在敲着木鱼。
    “副寺。”赵钦明站在广明身后行了礼。
    “施主何事?”广明仍旧打坐,并不回头。
    “再过一个时辰,县里的捕快就要来拘拿你了。你是杀那个书生的凶手。”赵钦明也坐在蒲团上。
    木鱼声停,广明轻叹一声。
    “施主还有何事?”
    “我此前一直猜测,你草草烧了自己的师兄尸体,又杀了那个书生,都与这寺里来路不明的钱财有关。可我不知道其中究竟是什么缘由,我更想不通,昨夜我去那书生买下的房子查看时,他藏着账簿的地板暗格钩子上,有一块勾下来的袈裟碎布。”
    赵钦明从袖中取出那块碎布,望向广明被修补的袈裟一角:“果然是您的。您若是知道这账簿所在,早该取走了,您既然去过,那这是您故意留下的。这又是为何?”
    留下,故意被人发现。
    “因果而已,”副寺长叹,“而若要问缘由,老衲只能说,老衲口中的缘由,取决于殿下想如何处置此事。”
    “您认出我了。”
    “您以太子之身来此时,无人敢多看您,故而寺中上下没人此刻认出你。老衲不惧你,自然认得出。”
    细碎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兔子沙弥冲着副寺喊道:“副寺,佛塔,佛塔出事了!”
    快到午时,兔子沙弥正在烧火做饭,却看到崔岫云失魂落魄进来。
    他以为他们夫妻和好了,崔岫云浅笑晏晏,柔声问:“有斧子吗?我要一用。”
    兔子沙弥将砍柴的斧子递给了崔岫云,怕她不会用,还多交代了两句。
    可他再看到那把斧子的时候,是师兄弟站在佛塔前大喊大叫的时候。
    他们叫着“疯子”。
    崔岫云提着兔子沙弥送的那斧子走到了佛塔前,木制的塔高耸巍峨,笨重的锁挂在上头,即使在夜中被人打开无数次,这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人敢进去。
    若要撕开这一切,总要有一个人当这天下信徒的罪人,担这冒犯佛祖之名。
    她歪着头沉了口气,“哐当”一声,一斧头砸上了门。
    赵钦明和副寺赶到的时候,崔岫云的确是发疯了一般,谁敢靠近她就要砍谁,那锁链终于被她劈开。
    来逮捕副寺的捕快方才赶到,想着顺便处置了这个疯子,便跟着崔岫云闯进了那佛塔。
    掩盖在这神圣门扉之后的人间妄念,终于见了天光。
    崔岫云已经被来制止她的和尚们推搡打了几掌,她被捕快带出来的时候,赵钦明瞥了她一眼,闭眸说:“先看管起来。”
    春宫勾天雷,佛陀倾塔颓。
    赵钦明望着要跟着捕快离开的副寺。
    佛陀的塔,倒在这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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