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长龙为她与寒熄照明,二人一步步离开了人群,甚至在他们靠近时那些举着火把的官差都忍不住因那位白衣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寒气而往后退了几步。有人踩到了白骨,深更半夜里,甚至觉得白骨也没那男子的眼神恐怖。
    齐宇林见几乎要看不见阿箬了,便起身对着寒熄的背影喊了一声:“阿箬姑娘,姝儿真的……真的没办法再救回来了吗?”
    周大人朝他看去一眼,目光震惊,似乎从齐宇林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
    这回阿箬没有回答,其实答案她已经说过了,他也早就知道。阿箬不会换魂之术,杨姝的身躯在燥热的天里很快就会腐烂,而如今变成若月馆中的银仙儿才是齐宇林当下真正应该去救的人。
    一具身躯,不过皮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人的感情是最经不住考验,却又最拥有无穷力量的了。齐宇林从不认为自己对杨姝的喜欢泛泛于她的外貌,他更喜欢的是这些年他与杨姝共同经历的过往,在意的,是那个藏在皮囊下的灵魂。
    出了林子便是白骨累累的乱葬岗,一阵阵热风吹来,风中还漂浮着一些似云似雾的魂魄——那些无根无知,已然化作孤魂野鬼的几百年前惨死的人们。
    阿箬看了一眼,乱葬岗上立着的无字碑歪了,难怪将他们放了出来。不过索性这些魂魄经过几百年无字碑的镇压,身上的怨气也早就被时间搓磨,不会有机会和力气飘入城中害人,更多的便是在自己死前最后一片土地弥留,重复着活着时在意而做过的事。
    不同相貌年龄的魂魄仅能叫人看出模糊的轮廓,辨不清他们生前的模样,但因魂魄的数量太过于庞大,甚至比阿箬料想中的还要多,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寒意,猜想这些魂魄中,究竟有多少是死于疫病,又有多少是被人吃了下去。
    几百年前的白月城,疫病之后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时光倒回到三百多年前疫病肆意的白月城,因乱世中得病的人太多了,一些寻常疫病何桑都有可以解救的方法。他不愿与吴广寄等人为伍,在阿箬和何时雨相继离开他身边后,他便一个人离开了岁雨寨,只是朱谦根上了他。
    朱谦的性格很古怪,至少何桑是看不透他的。他身量纤瘦,与女子差不多高,对人总笑脸相待,因羡慕那些强壮的男人,又为了能在乱世中讨一口饭吃,他能为那些人当牛做马。
    何桑不看轻一个人卑贱,只要他不害人,在何桑眼里那都是苟活而迫不得已,他也曾因此做过一些违心之事,便没有资格指责朱谦的为人。
    朱谦曾跟在吴广寄身后很久,吴广寄等人开了荤后想吃肉了,便会让朱谦去找些人来,骗的,哄的,抢的都行,他身板小对付不了男人,便对一些老弱妇孺下手。其中有漂亮的女人,吴广寄等人舍不得杀,便将那些女人圈起来当牲口般对待,只要有身体供他们排遣解闷就好,若女人死了,便洗干净吃了。
    朱谦是在看见有两个男人同时与一个女人欢好时,才起了人生中最初的欲\望的,他以往的欲\望,都是吃喝,可他的欲\望对象,并不是被压榨的可怜女人。
    他羡慕强壮的男人,时间久了,那些他不曾拥有的身高、身量都成了他痴迷的特点。
    后来他的眼神中的情绪再也藏不住,心思被人发现,便被赶了出来,没人再用朱谦跑腿,他从狗腿子变成了恶心的变态,朱谦无法,只能跟着何桑一道离开。
    到了白月城,何桑给人看病,彼时城主便是朱谦最羡慕也最想拥有的那一类男人。他整日跟在何桑身后,好似洗心革面了要学医,实际是为了接触那个城主,可城主已经有夫人了。
    随着燥热的天,在朱谦看见城主光着上身走在一群瘦弱的百姓之中,疏散人群派药发米,汗液流过肩背上古铜色的肌肤时,他彻底藏不住内心的疯狂。
    他对城主表明心迹,像条狗一样跪在他的面前乞求他能将自己带在身边,他说城主是他见过的最强壮、最有男子气概的男人。
    可城主看向朱谦的眼神,恶心透顶,厌恶至极。
    后来随着天热,疫病愈发没法儿控制,死的人越来越多,城中的米也见底,人们没有东西吃,每日都有人饿死,朱谦是最开始带头吃人的那个。
    他不是第一回 吃人了,因为他吃人,带动了白月城中许多为了保命的人都开始吃人,那些才饿死的,或者即将饿死的人都逃不脱被吃的命运。当时城主夫人有孕在身,可两日没吃过米的夫人险些就要饿死了,是朱谦捧着人肉汤主动递给城主,他让曾经满心为了百姓安危的城主一步步走入深渊,城主为了自己的妻儿,放任朱谦的所作所为。
    何桑得知他们吃人是由朱谦带领,及惭愧也痛恨,惭愧是他带来了朱谦,痛恨这世道终究将人变成了野兽。
    何桑走了,朱谦留在了白月城,他看着城主儿子降世,看着城主与城主夫人相爱,他的内心愈发不甘,即便城主已经答应让他留在白月城,他也依旧不满。
    他想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越来越深,他看向城主的眼神也越来越赤\裸,城主周围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心思,城主夫人也不例外。
    那夜是城主夫人邀朱谦去城外乱葬岗会面的,她带领了好些打手,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身边有这样恶心的男人,更不能容忍这个男人一直在觊觎着自己的丈夫。争风吃醋的场面,在一男一女间展开,城主夫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命令手下要朱谦的命。
    岁雨寨的人曾吃过神明的肉,朱谦知道他是不会死的,可他也是在痛极,仿佛要痛死的过程中,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有另一种能力。那是潜藏在每一块神明的肉,每一滴神明的血液里的,属于神明的仙力。
    朱谦最想要的,便是名正言顺地站在城主身边,于是那一夜他杀了所有人,成了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在看见自己变成了朱谦时,惊吓得疯狂大喊,朱谦那时才发现,魂与骨是可以分离的。魂魄寄宿的身躯只会慢慢老死,不会受任何伤害,而他自己原先身躯里蕴藏着仙力,可那具身体却能被杀死,随着时间腐烂。
    爱一个人,真的能抛开对方的外貌,只看灵魂吗?哪怕灵魂转换,由男变女,由女变男?
    城主在得知这个荒唐的事后,既没有杀死变成朱谦的城主夫人,也没有伤害住在城主夫人身体里的朱谦。他对夫人的爱意,在面对着朱谦的那张脸时,迅速消散,不过短短几日功夫,他们过去经历过的生死难关都烟消云散了。
    而变成城主夫人的朱谦甚至没有费多少力气,只还用以往眼神看着城主,便得到了城主,他终于如愿以偿,以一个女人的身体,拥有了他爱慕的男人。
    这算什么呢?朱谦忽而发现,他其实变成女人挺好的,因为只有变成了女人,他爱慕强壮男人这件事便不再荒唐恶心了。
    还未到一个月,被迫换魂的城主夫人就死了,对外宣扬是死于一场疫病,实际却是被人锁在柴房中整日疯疯癫癫地说着话,一日不知谁给了药,把她毒死了。
    朱谦的身体朱谦自己不在意,城主自然也不会在意,那具身体最终跟随其他死掉的尸体一起被扔进了乱葬岗中,皮肉腐烂,白骨作堆,朱谦也认不出哪个究竟是过去的他了。
    后来城主年迈色衰,他也不再年轻漂亮,朱谦才发现城主随着年龄增长会变得无能且啰嗦,而他对城主的爱也随着对方的改变而淡薄到生厌。
    原来他不是喜欢城主,他只是喜欢外表看上去足够强壮的男人。
    于是他看上了另一个人,寻觅好那个人心仪的女人,再借着城主夫人邀请的名义,带着那个女人去了乱葬岗,故技重施,成为了他想成为的模样,拥有了他想拥有的一切。
    他翻不出自己的白骨是哪一副了,若想一直换下去,他便必须留在白月城。几百年来,朱谦早就忘了自己曾是男子的事实,他习惯了女人的身体,也习惯了由不断变换身躯身份,来尝试不同的男人。
    壮年时穿着官服威严的周大人他喜欢,于是他成了杨家女子去接近他。
    周大人年过不惑了他便不喜欢了,于是成了银仙儿去勾\引杨家相貌一流人也风流的杨联。
    他不把人命当命,也不把旁人当人,他甚至不曾真正体会过作为一个人活着的真正意义,索性,他也不在意那样的意义。
    城外漂浮的魂魄中,有许多是当年朱谦吃过的,可他们也早早忘记了朱谦是谁,早早忘记了自己是谁了。
    一个人的爱,真的能越过皮相,直击灵魂,只能看见对方的心,而不在意对方如今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吗?这世上又究竟有几人的爱,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考验呢?
    齐宇林能吗?
    今夜之后,他会去若月馆找银仙儿吗?他会抛开世俗,抛开一切与银仙儿成婚吗?若可以的话,在杨姝尸体腐烂之前,将她的魂魄从银仙儿的身体抽出,再还给她自己,那她与齐宇林便能称之为真正的皆大欢喜了吧……
    推开城门,步入废旧老城的窄巷,阿箬抬头看见月亮正跟随着她与寒熄,一步步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
    风中传来了淡淡的花香,这里几百年不曾住人,阿箬却发现一家破落的屋子前长了几株野栀子,那是晚开了几个月的栀子花,散发着甜腻的味道。
    阿箬忽而开口问寒熄:“您有办法帮杨姝吗?”
    寒熄的脸色仍旧很冷,叫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没有开口,沉默便是答案。
    阿箬胆大地去猜,神明大人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一定有办法帮助杨姝,只是基于杨家人方才对她与寒熄的举动和态度,他不愿帮。
    可她又想,神明大人不是这样小气记仇的人,他心胸宽广,怀有苍生,当初能为苍生而死,自然不会与凡人斤斤计较,他若能帮一定会帮,既开不了口,便是帮不了。
    阿箬在两种想法中徘徊,还想到了齐宇林爬了满脸的泪,一道浅浅的叹息吐出,阿箬想她不论经过多少年,总改不了怜悯旁人,可怜悯却无作为,才叫人于心不安。
    “阿箬在想什么?”寒熄问。
    走出老城窄巷,头顶的月光豁然开朗,无人的宽阔街道上飘来了几片落叶,阿箬侧眸看了一眼寒熄的脸,抿嘴道:“我在想,您还在生气吗?”
    “嗯。”寒熄没有隐瞒,他是个很诚实的神明。
    阿箬轻轻啊了声,她张开双臂,踮起脚朝寒熄凑过去,紧紧地拥住了对方的腰背,将脸埋在了他的胸膛。
    “现在好些了吗?”
    寒熄几乎在阿箬抱上来的那一瞬便将她搂入怀里,他弯下腰,把人牢牢地护着,除了发丝,没露出半分。
    声音闷闷地从阿箬肩窝处传来:“嗯。”
    方才寒熄动怒,不但吓到了旁人,其实也吓到了她。
    在阿箬的记忆里,她不曾见过寒熄这样一面,许是因为寒熄在她面前总是微笑着的,她便以为他的心胸能装天地,世间一切大小事于他而言都是琐事,他不会为琐事而动怒。
    但寒熄,会为阿箬动怒。
    也会因为阿箬的一个拥抱,轻易化解了所有怒火。
    阿箬想,神明大人的温柔果真是刻在骨子里的,饶是再大的怒气,也是一哄就好。
    第85章 与仙醉:十七
    杨姝死了, 周府才办完一场丧事就又轮到了杨府,那夜城外乱葬岗上发生的事真相如何没人敢去追问,杨家人也因此彻底与齐家决裂。
    杨姝之死在白月城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有许多话人传人后便变得不成模样。
    有人说那日杨姝和银仙儿一同在城外林子里晕倒, 还死了四个轿夫,如今银仙儿疯了,杨姝又死了, 必是四个轿夫的冤魂索命来报仇了。
    也有人说是齐宇林带着杨姝去城外意图不轨被拒后恼羞成怒, 失手把她杀死的。
    可众人不解, 齐宇林与杨姝本就是未婚夫妻,来年便要成婚的,何须急于一时?因为此事, 就连齐卉在白月城中的形象也受损, 齐卉勒令齐宇林在杨姝入葬前不许出门,也不要去理会街上传的风言风语。
    齐宇林好好答应了齐卉不出门,却在齐卉唉声叹气去杨家乞求原谅时离开了家。
    齐家与杨家距离不算太远, 出了他家门的这条街站在街道口,便能听见杨家那边的哀乐之声。
    齐宇林站在街前, 多日来不曾好好休息吃饭过, 他的身形也瘦了一大圈。他远远看向杨府,看见石狮子前头被风吹起飘摇而过的引魂幡,齐宇林的呼吸停了许久, 久到他本能地大口喘气, 这才觉得眼前一阵泛黑, 眩晕地扶着墙站稳。
    定了定神, 齐宇林没去杨家, 而是转身去了平乐街。
    平乐街里几个写诗作词的文人见到齐宇林纷纷愣住, 他们都知道杨姝才去世,还是因为齐宇林看守不当导致的,却没想到他平日里表现得对杨姝那般青睐尊重爱护有加,却在杨姝死后第二日便到秦楼楚馆来了。
    一行人见了他仿若见了怪物,眼神中的鄙夷与震惊像是一把把利刃,从齐宇林的背后穿过他的身躯,直扎在他的心上。
    齐宇林原也是百折不挠之人,在这一双双眼神下竟生了一丝退意,他有些混沌,像是知道自己接下来在做什么,又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做了。
    他站在若月馆前,看向里头正在听曲玩乐的各种人,他与此地格格不入,站在门外也不像个是来找女人消遣的。门前的小厮还好言相劝,让他先回去,过几日再来,免得被旁人指点,今后背上骂名。
    是啊,齐宇林知道,他今日若踏入了若月馆,来日便再也不得为自己正名正身了。
    可他若不踏入若月馆,真正的杨姝就要再多受一分折磨。
    齐宇林此行,宛如赴死,他也有过犹豫,但犹豫一晚足矣。杨家为杨姝办丧,便是断定了杨姝死亡,哪怕他带着银仙儿去杨家见了杨家众人,他们也不会承认真正杨姝的身份,更不会相信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
    这世间的人再荒唐,又有谁会认为自家儿子养在青楼里的情人,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换魂一事周大人既不提,便是想要就此揭过,齐宇林只是一介文人,一个书生,他改变不了什么,便唯有从心出发。
    齐宇林还是踏入了若月馆,他见了馆主,将这些年攒下来的钱统统给了对方,要为银仙儿赎身。
    小屋内,若月馆的馆主看向面前厚厚的一沓银票震惊许久,再抬眸看向齐宇林,心道世间男人的心可真是凉薄,却也没想到有人能凉薄得这么快,未婚妻才死,这便上赶着要来赎未来大舅哥的情儿了。
    馆主看轻了齐宇林,但终是为了这一笔不小的钱财动心,还是收下了银票,交出了银仙儿的身契。
    如今的银仙儿神智混沌,早就不能弹琴跳舞,上次气跑了杨联,恐怕也不会再招杨联喜欢,留在若月馆已是无用。
    银仙儿的房中不再有以往浓浓的香味,而是淡淡苦涩的药味,这些天她受够了打,也被人磨平了意志,已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任由旁人搬弄。
    齐宇林到时,见到的便是一副破败模样的银仙儿,她像是一张画,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见到馆主,银仙儿害怕地哆嗦了起来,她不敢去床上,便一直睡在地面,一直缩在角落,在她见到齐宇林那一瞬,眼眸中的光亮了起来,又很快暗淡。
    有人与她说,杨姝死了,杨家正在办丧。
    若杨姝死了,那她过去十几年的记忆是什么?她所经历的是什么?她这具身体,又是什么呢?
    她再也不能是她自己,也永远不会是她自己了。
    馆主道:“从今儿个起,你就是齐公子的人了,馆内的东西一应不得带走,只许你收拾两件衣裳,穿得整齐些便与齐公子去吧。”
    馆主言罢便离开,房中只留下齐宇林与银仙儿两人,齐宇林站着,银仙儿蹲坐在地上,她抬起头仰望着高高的他,见他慢慢蹲下,与她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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