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安抚他道:“我也不想理他们,我都是为了那个岁雨寨人才不得不留在秋风峡,等找到那个人,拿回仙气后咱们就离开。”
    “嗯。”寒熄的眼神中有风暴,但因为阿箬的一句“他们”“咱们”稍稍平静了下来。
    只是那股不知何时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感受,始终如一团乌云,挥之不去。
    “不说他们……那我们说说您?”阿箬连眨了好几次眼,目光在寒熄与不远处的不死花树上来回。
    她不想回去面对云峥,也不知和隋云旨能说些什么,干脆就留在这处,呼吸清新的味道,打破雨中寂静。
    阿箬有些忐忑紧张,深吸一口气鼓舞了自己:“我还不算了解您。”
    不知他的过去、喜好、习惯、经历,她所知道关于寒熄的一切,都是后来摸索出来的。
    今日一句“喜欢”,得了寒熄的“知道”,她还能牵着寒熄,还能在他彻底恢复之前短暂地拥有他,阿箬就想去了解他。
    勇气这种东西,不怕死地跨出第一步后,便无所畏惧。
    阿箬眨巴眨巴眼,问出了第一个好奇的问题:“您……今年多大?”
    第94章 青云渡:九
    寒熄多大?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所以他稍稍考虑了一会儿,想想自己应当如何回答。
    阿箬见他沉默,心跳蓦然加快了许多, 很难算吗?大约如恒河沙数, 短时间内数不到尽头。
    大雨依旧,淋湿的山林间雾蒙蒙的,寒熄牵着阿箬的手指紧了紧, 说出了个令她诧异的数字:“十九。”
    “嗯?”阿箬睁圆了眼睛:“十九万年?”
    寒熄垂眸, 又摇头:“二十七。”
    “二十七万年?”阿箬空出的那只手指挪到身前, 捏着指节细细算下来,这两个数字之间相差太多,如何能算错?
    但寒熄哪怕是活了二十七万年, 也是相当了不起的了。毕竟云峥说想要成仙, 至少得要三万年,而仙想要成神,又至少是三万个三万年, 神之上,再是神明。
    这世间恐怕没有凡人能走到神明的位置上的, 所以寒熄才仅仅二十七万岁, 已经能算作奇迹了。
    寒熄侧过脸,看向正掰着手指头数他岁数的阿箬,轻轻笑了一下:“没有万年。”
    “那是……亿, 还是兆啊?”阿箬心想, 再往兆上去, 她就真的算不出来了。
    寒熄道:“是岁。”
    “十九……岁?!”阿箬瞪圆了双眼, 不可置信:“是, 我们所说的那个岁?”
    寒熄点了点头, 随后又摇头,他眉眼弯弯道:“认识阿箬时,十九岁。醒来八年,现在……二十七。”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个“岁”字。
    阿箬问他今年多大,他今年二十七岁,有三百余年寒熄是停止生长的状态,他的仙气七零八落地散在了世间各地,唯有一缕魂是随着自己的那颗心,跟在了阿箬的身后,被她背在了背上,那不算他的年岁。
    真正醒来,重新计算生长,是在翼国未到煊城的一个林子里,他在那片林子中重新找回了身躯,神识零散,头脑也不清醒,但他又见到了阿箬。
    所以是从十九,到二十七。
    阿箬震惊且疑惑:“您不是神明吗?云峥说这时间几乎无人能成神的,怎么可能一个神明仅有十九岁……”
    哪怕如他所说二十七岁,也不该只是这么几年……就连阿箬都已经三百多、快四百岁了。
    寒熄的脸,的确是一张年轻的面容,因为惊艳,往往叫人忽略了他眉眼间淡薄到几乎没有的青涩气息,他的身量很高,肩宽腿长,正是一个人生长到最好的阶段。若不说他是神明,他这般外形放在人前,便就是十几二十岁的相貌。
    “神明界的时间,不与凡尘一般计算。”寒熄轻轻眨了眨眼,那时间对于凡人而言的确很长很长,长到无边无际,但于他而言,便如同一个凡人生活的十九年,入了凡间,再用凡间时间算上了后来的八年。
    寒熄不知自己这样算对不对,所以他先前沉默了会儿,但要他用凡间的时间算出他在神明界生存的世间,便如阿箬心里的碎碎念一样,是恒河沙数,数之不尽的。
    “那、那您今年……到底算多大啊。”阿箬有些晕乎了,她好像问出了答案,却根本不知准确答案。
    “比阿箬大。”寒熄又给了她一个回答。
    阿箬:“……”
    她自然知晓。
    抿了抿嘴,阿箬扭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鹿眼弯弯的。她只要想到,初见寒熄时他于神明界而言,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那她与寒熄的差距,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大,毕竟她那时也有十六岁了。
    只差三岁呢!
    见阿箬笑了,寒熄也跟着笑了一下,他眉目温柔,对于阿箬对他的好奇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很高兴阿箬会问他这些。不久前林子里结界中,阿箬对寒熄说的那一句喜欢似乎又顺着风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耳畔,再去看阿箬,少女侧过的脸已经扭了回来,鼻尖连着脸颊都是粉红的,与不死花一样的颜色。
    “您有父母吗?”阿箬又问。
    寒熄摇头:“天之外,无穷尽,要孕育神明需要机缘,无数机缘相碰,才能得以化形睁眼。”
    所以寒熄没有父母,他是自然而生的,与云峥所说的仙道不同,凡人定心去求一个仙缘,或许三万年后真的可以成仙,但仙未必能成神,神也不一定能成神明。
    “那您为何会到人间来?”阿箬凑上前,一双鹿眼中写满了好奇,对寒熄好奇,也对寒熄所说的那天之外好奇。
    “人在世有史,想要名留青史必要功成名就,神明也是一样的,生存不等于活着的证明,故而远出天之外,历劫才能登名册。”寒熄回答得不算快,他每一句说之前都要想一会儿,尽量让阿箬懂他的意思。
    阿箬想,这大约便如同一个国家有许许多多的老百姓,每个老百姓虽有名有姓,可死了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想要在史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便要考取功名,为百姓谋福祉。史册之记有善,有功,有恶,神明界亦是如此,寒熄若无功而返,他大约就是那天之外中的寻常神明。
    可他死在了人间。
    阿箬的笑容忽而僵硬了,她想到了什么,再朝寒熄看去,心下咯噔一声。
    寒熄身为神明,却意外死在了人间,即便名留在史,也将成为笑话吧?如此一想,阿箬的心里就更难受了,她脸上的红晕褪去,眨眼变成了苍白,牵着寒熄的手也不自然地收紧。
    阿箬想,若没有岁雨寨那件事,寒熄大约会是他们神明界的佼佼者,十九岁的少年便已名留神明史,他会顺利地回到神明界,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连神识都是残缺的。
    寒熄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尾指勾了一缕,丝丝缠绕的痒意顺着指尖挠上了手腕。
    他道:“我已经留下名字了。”
    “是吗?”阿箬问。
    “是啊,“解厄神明”,凡人为我而起的。”只要他被人记住了,那他的名字就被留下来了:“所以阿箬不要难过。”
    寒熄的安慰很直白,扫去阿箬心间的阴霾。
    “还有想问的吗?”寒熄开口。
    阿箬抿嘴,随口问了句:“那您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的?”
    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长久的沉默后回答她一句:“这个啊……阿箬以后就知道了。”
    阿箬不懂寒熄话中的以后,正欲开口,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道劲风。阿箬凛神,骤然转身看过去,只见那木屋之后的山巅上山体震荡,不过眨眼功夫便坍塌了一大块,连带着树木一同滚下。
    骤雨如瀑,混着泥土吞没了小半座山巅。
    如隋云旨所说的那般,他这样奄奄一息的妖,的确很容易引起山林间其他妖怪觊觎,妖的内丹也是上好的补品,一旦吞下融合便可功力大增。
    隋云旨在原先的那座山头与不下五个妖起过争斗,他虽看上去狼狈,但能在连续的攻击下活下来,必是有些本领在身上的,想必那些藏起来的妖也好不到哪儿去。可这座山上的妖还没见识过隋云旨的本事,他们只嗅到了散卸的妖气和血腥味,知道这里有个奄奄一息的妖可以吞下去,便都闻风而来。
    阿箬只顾着与寒熄说话,没太在意隋云旨的死活,那木屋之后无人看守,山体迅速倾没了木屋后的小院,阿箬想也没想便比了个结印将结界扔过去,护住了隋云旨养伤的小木屋。
    污泥混着石木一并滑下,阿箬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风雨,紧接着又被护在了结界之中。
    她朝寒熄看去,寒熄脸色寻常,只是见她脸上与发上落了些雨珠,抬起手帮她擦了一下。
    “云峥呢?”阿箬以为,云峥会在木屋中看着隋云旨。
    海东青飞在半空中,焦急地朝那泥流中扑过去,又在阿箬问出这句话后飞到了半山腰的断节处,一双锐利的隼眸盯着山脚下。
    阿箬转身,几乎要跨出山边,然后她看见了云峥。
    云峥落在了山下靠近水岸的地方,那里没有不死花,却遍布不死花的花瓣,粉海中一席翠山色的衣裳尤其显眼,他立在花海之中正因山上出现了变故抬头看来。
    水岸下一块巨大的影子慢慢游动,生活在光明山中出不去的大鱼晃动了鱼尾,拨起一阵浪花,将不死花打在了山壁上。
    一道妖鸣从身后响起,阿箬顾不上云峥,只要他安全就行了,她转身继续面对那只藏在泥下的妖。只见粗壮的根茎藤蔓顺着土下钻出,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包裹住了阿箬护住木屋的结界。
    世间的妖千姿百态,血腥味越重的妖,身上的杀戮也就越多。
    若叫阿箬对付一个还好说,但显然今日来的不止一个。
    藤蔓才出,又有火团从山石后头滚了下来,一只鸟如朱雀展翼,在骤雨中化作了一尊凤凰黑影,阿箬顿时知道这两个妖是一伙儿的。
    凤栖梧桐,鸟妖倚树,这是只玄鸟,主火,而那藤蔓树根则主木,他们的目标应当是隋云旨,却在见到阿箬的一瞬间也朝她扑了过来。
    阿箬的身上有仙气,寒熄身上的仙气就更多了。
    阿箬顾不上那么多,她双手合十再展开,掌心飞出的赤色降妖咒文化作了一张火符,于骤雨中燃烧,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她念着咒语,将符咒推出,红光刹那化作千万根线往那藤蔓上缠绕上去,红线黏上的瞬间,藤蔓便被大火燃烧了起来。
    她只有这一招,还是早年从旁人那里学来的杀妖必死招数,只要是妖,见了都怕。
    眼见着藤蔓燃起了大火,被结界护住的木屋里也有妖气溢出,阿箬听到了嘈杂声中的一道尖叫,是隋云旨的声音。
    她心下一沉,忘了隋云旨也怕这符咒。
    阿箬蹙眉,有结界护着,隋云旨自然不会死,可……他娘是死在这符咒之下的。
    秋风峡中古怪,入峡后关于过去的记忆也变得清晰了起来,十年前发生的事隋云旨即便忘了,如今也在阿箬的符咒下一丝不差地回想起来了。隋云旨想到了那夜大雨,城主府中无人却有满地的毒蛇,想起他母亲所住小院中的大火,那是他爹要杀阿箬所燃……还有暴雨中大哭的隋城主与他怀中死状狰狞的英枬。
    早被隋云旨放下的过去在这一刻变得尤为明晰,甚至那些他过去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一一展露眼前。他注意到那棵被大火燃烧的树洞其实阻挡不了阿箬,他注意到英枬还未彻底死去前跪在阿箬身前的哭诉和恳求,他回想起隋城主对他说,他母亲也是迫不得已……
    可他们都死了。
    那夜他冰冷的剑从背后刺入阿箬的身体,他对阿箬有愧,所以抬不起头去面对她,可她分明是不会死的……她不会死,所以隋城主与英枬不论如何也杀不死她,她不会死,但隋云旨的爹娘却是真真切切地殒命了。
    隋云旨想起他后来像是无根的浮萍,在天际岭中九死一生为阿箬再找了一朵源莲送给她,可她转头就将源莲卖了,她还用鄙夷的眼神望向他,提醒他,他们之间是有仇的。
    是啊……他们是有仇的。
    火光与符文顺着木屋窗外映入了隋云旨的眼中,他的瞳孔震颤,指甲在手心扣出血痕。
    他怎么能忘了,他们之间是有仇的?当年母亲在符文下等死,必是比他痛苦千万倍吧?
    阿箬见猎云焦急,出声安抚道:“别怕,他有我结界护着,死不了。”
    只要再烧一会儿,这树妖就能将藤蔓收回,到时候她便可以把隋云旨从木屋中救出了。
    阿箬咬着下唇,见雨势越来越大,再扔出几张符咒,只听见雨水混着大火的刺拉拉声中,一些窸窣声沿着四面八方响起,丛林草木间,密密麻麻,成千上万。
    阿箬一怔,顿时头皮发麻。
    只见那坍塌的山体两侧涌出了无数条蛇,大大小小颜色不一,就像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召集了光明山中的所有蛇群一并爬出。那些蛇在雨中纠缠,却又顺着同一个方向,朝她而来。
    阿箬心下狂跳,高声呐喊:“隋云旨!”
    作者有话说:
    抱歉,更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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