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剑被身后的一股吸力往后倒,女修回头, 只看见蟒蛇近在咫尺的大嘴--
    “师兄!”
    她惊叫。
    就在这时, 一道几乎可遮蔽天地的绿意突从天空洒落, 就像天地间洋洋洒洒地下了一场雪。
    而刚才他们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的巨蟒被那“绿雪”一触, 便如雪一般融了。
    一切发生不过须臾之间。
    两人傻眼地看着那绿点,师兄“哎哟”一声,摔了个屁股蹲,而女修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拂来,自己已然落了地。
    而后,就见一女子袅袅而来,烟雨蒙蒙里,她撑一把伞,看不清脸,却只见一身素衣如仙,纤腰里配着一把霜雪似的剑。
    那剑美则美矣,却看起来如同死物般暗淡。
    于是,这漫天遍野的绿,与那撑着纸伞的女子,成了一副诡异而绝美的画。
    男修张了张嘴巴,旁边那女修却已然一脸激动,拼命地拍旁边的人:“一定是扶璃大君!是扶璃大君救了我们对不对?”
    大君是对妖族大妖的尊称。
    妖族与人族不同,小妖常见,大妖却是几千几万年才能出一个。
    妖族每出一个大妖,修界必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大多数大妖都热衷于招揽小弟,侵占人族地盘、抢占资源,但扶璃大君却是个例外。
    自她八百年前横空出世以来,修界开始战战兢兢,但她似乎对侵占人族地盘毫无兴趣——
    相反,比起那些视人族为血食的大妖,扶璃大君对人族相当友好。
    她行踪飘渺无定,有人传在中州见过她,又有人传她去了北海的无望之巅,无人知她的来处,亦无人知她的样貌。
    只知她出现时必会穿一身白衣,配一把银剑,生机与死气缭绕一身,令人见而忘返。她救人,也杀人,救下人不拘性别、不拘仙凡;杀之人必是恶贯满盈,为一方恶首。
    有人为她立长生碑,口称大君;亦有对她痛恶之人,日日诅咒…
    她在九州之地留下许多传说,但若有人问其形貌,见过她之人必定要讳莫如深地说上一句:“你一见便知。”
    果然是一见便知。
    明明未见其貌,可她身上蓬勃的生之气,与配剑那幽暗的死之力组合在一起,诡谲又迷人,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至于是丑是美,已无人在乎。
    “可是扶璃大君?”
    女修忍不住问。
    那女子却未回答,裙裾飘飞间,已有消隐于青山雨雾之象。
    女修追了两步,一道屏障突地出现,拦住了她。
    “不必跟来。”
    女修只听一道声音若幽兰空谷,待再要寻,那白衣女子已经芳踪杳然。
    她怅然若失,看旁边师兄,亦对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不由扯了扯他衣袖,师兄这才醒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跪下,朝那人消失之处重重一拜。
    “多谢大君!”
    “多谢大君!”
    这救人的便是扶璃。
    八百年过去,沧海虽未变成桑田,却也有许多事与过去不同了。
    曾经人人称羡、惊才绝艳的朝云公子,终如一现的昙花,渐渐被人忘却。
    修界永远有新的天才弟子出现,再无人记得那个在无崖顶无尽风雪中走来的少年,他永远地消失在了那个夜晚。
    可扶璃却不能忘。
    他长在了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骨血里,与她同呼同吸,再摆脱不得。
    她吃饭时想他,行走时想他,睡觉时想他,无时无刻,每分每秒--他如她的梦魇,也如她的欢欣。
    她有时会恨他,恨时咬牙切齿,若他在她面前,她必定要将他的骨血皮肉一口口诞尽,再不存复。可有时又爱他,爱他欢颜,爱他困苦,若他在世,这世间一切都可不必再要。
    可他不在了。
    她游遍山川,行过沧海,可这世间再无沈朝云,再无人爱她如生命。
    生命的尺度好像在他逝去后,变得漫长而无意义。
    唯有在他生辰那日,好像突然变得不大一样。
    这一日,又是他生辰。
    扶璃去了故地。
    一千年,足够凡间换过好几个朝代,黎国早已覆灭,现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笙的小国。
    太阿广场还是叫太阿广场。
    广场上人来人往,渴望求仙问道的凡人在附近上香,扶璃在那站着,仿佛看到白云如练下那带着腾蛇面具的少年。
    他多年轻啊,比起捱过千年时光的她来说,他殒命在了小草儿最鲜嫩的苗牙期。
    扶璃有些鼻酸。
    趁夜,她去皇宫看了一眼。
    物是人非,唯有月依旧。
    她坐在屋檐上喝酒。
    扶璃的储物囊中有许多东西。
    那人大概是绸缪许久,搜罗了许多东西与她,衣裳、首饰、元石、清露等什么都有,可唯独没有酒。
    扶璃几乎能想象他在淘换这些东西时的神态,必定是:“女子多饮酒无益。”
    大约是出于一点对他安排的叛逆,扶璃就爱喝酒。
    她每到一处,必定要买上那处最出名的酒,醉上一日。
    她喝过苦宗酿的青碧螺,喝过红袖招的满庭芳,喝过快活山的山涧云,可喝来喝去,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凡间的梨花白。
    带一点辛辣,那辛辣会从鼻间一直冲到眼里。
    梨花白要配冻玉杯。
    那杯子也是他留给她的,他未给她备酒,却给她留了许多茶盏酒盅。
    他知道她爱漂亮的东西,连花盆也备了许多。
    可却不知,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爱扎根于那小小的花盆。周游多年,她走过千山,踏过万水,有钱时住店,无钱时便于野外,沐风沚雨地过上一夜。
    无人呵养时,从前觉得难捱之事倒也不觉得苦。
    只是觉得孤独。
    倒上酒,扶璃犹觉不足,翩翩然下了屋檐,去了宫殿的膳房。
    膳房只有一个守炉的老翁。
    扶璃点他入睡。
    下一碗面,回到屋檐,放到对面:“今日贺辰,请你一碗面。”
    “这些年我煮面的手艺越来越好,可惜你吃不到。”
    她笑。
    那热腾腾的气也好像飘到眼睛里。
    扶璃开始饮酒,饮到一半,似觉不够,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张纸。
    纸做的人,纸面已经发黄,朱砂画过的地方已经淡得几看不见。
    扶璃手轻轻拂过那纸人,像是在抚摸心爱之人一般,眼神温柔。
    “你早知这一日是不是。”
    她轻轻道,“留这纸人予我。”
    旋即,纸人一落,绿蓬蓬的妖力落其上,纸人落到她对面的屋檐,变作了一个翩翩如玉的公子。
    公子斜倚于屋檐,长发如瀑被风撩起。
    月光落到那如玉脸颊,连着那黑色的瞳孔也带了点透亮,他看向她,像还在世一般温柔。
    扶璃望了他一会,将身体伏过去。
    她伏到了他膝上。
    “你去哪儿了。”她茫然地道,“我找了你好久。”
    “他”像个呆呆的木偶,一动不动。
    扶璃却将手环住他腰,一只手越收越紧。
    “沈朝云。”
    “我好想你。”
    她将脸埋进他怀里。
    他怀抱却冷冰冰的,既没有温度,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回抱她。
    扶璃眼泪掉了一滴下来。
    纸人猝然消失,像梦幻泡影。
    扶璃维持着那姿势,看着飘到身边的纸人。
    月光茫茫,上面的朱砂彻底消失了。
    一点点火起,她看着那纸人被一点点烧尽,最后成了一捧灰。
    灰被风一吹,消散在空中。
    连这也消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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