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太子初次监国,附学东宫的一众显贵子弟也留在了京城,十几个少年早早齐聚崇文馆,或交情好的叁两说着话,或独自温习功课。
    弘文馆里还会有人脑壳铁硬,上课闷头大睡到人事不知,崇文馆学子是陪太子读书,无论在家如何,在学馆里都算是老实,最多犯困或是神游天外。
    廊下唱喏渐起,蓝绫袍戴玉冠的太子走来,爽快抬手令人起身。
    太子一入内,众人便看见身后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绯衣艳丽,面容秀雅,时妆娇柔却无俗媚,淡淡望过众人,微微一笑,仿佛错时盛放的花,即便格格不入也无人会去指摘。
    自春时太子年满十五岁,便有消息说宫里有意为东宫择妇。各家勋贵高官都有女儿,难免有些意动,碍于如今是奇葩的女帝当朝,皇夫还早逝,后宫没个主事的可以探消息,便只见内眷与玉华公主交游频繁。
    伴读好奇最后是谁家胭脂虎姊妹中选,却不知太子从哪儿领来个女子。
    有人连眼神都欠奉,有人看清鱼袋微微皱眉,也有人好奇地打量,还有笑嘻嘻咧开嘴,很有将要不着调地调笑两句的意思。
    李慈心道不妙,抢先咳了一声,朗声道:“这是淮南王府的钟离县主,来听一堂课。”
    “小姨妈来啦!”有人怪腔怪调接了一句,引得一圈哄笑。
    先前跃跃欲试的大多偃旗息鼓,百无聊赖的反而客气地拱手。这位县主可是御前舍人之一。
    崇文馆学子幼者不过十二叁,最年长也不足弱冠,还不算成熟的年纪,已然通晓未来畅行人间的法则。
    伴读相比数年前有增有减,剔出已入仕的人,大半还是李令之略有印象的旧时面孔。
    李令之看向先时接话的少年,认出是惠南侯陈幸的幺子,与太子差不多年纪,浓眉大眼,英俊又活泼的模样。他叁哥和李成平有点交情,来府里喝过酒,偶尔聊些家事,说起幺弟捣乱,亲爹管不到,长兄几个打字决在手万事不愁。
    “陈六是吧?”李令之见少年满脸诧异,温和一笑,“过会儿就好好听课,叫我看到你不用功,就告诉你哥哥们去。”
    陈六顿时变了脸色,“小姨您也太狠了!”
    李慈忍无可忍翻个白眼,“哪个是你小姨?叫小姨还不让管了?”
    陈六也不怕他,吐着舌头跑了。
    李慈叫人给李令之加座,在一屋左列的最后,前桌还是她引来崇文馆的崔春,一见她就打招呼,倒把他周围的同学吓了一跳。
    崔家二房、叁房一母同胞,二房目下做经略使,叁房就差远了,挂在太常混日子,即便列名上京亲贵册属于崔家的一页,嫡亲兄弟已经有了天堑之别。
    崔春出自叁房,在太学旁听,原本轮不到做伴读。也是女皇一时兴起,微服去了太学,路过公房,听到一人对同僚大夸特夸喜爱的学生,同僚却反感那学生阴沉,两人就好学生标准展开争辩,斗起嘴叽叽喳喳。
    谁说聒噪的女子是五百只鸭子,中年男人喋喋不休是更残酷难听的折磨。女皇却被勾出好奇,让李令之去经义斋唤来那名为崔春的学子。
    一堂课刚放,学生们的喧闹如蜂巢炸开嗡嗡大作,见来了个女官,有大胆的学生踊跃搭话:“官人何事?”听说找崔春,百转千回地“哦”一声,朝后面叫“十二郎”,拿腔拿调的戏谑。
    来人连称为少年都勉强,不过是半大的男孩,苍白瘦弱,身形单薄,仿佛压上一座看不见的大山,还未长成便要倾塌,沉默寡言一望可知。崔相公府上居然有这样瘦弱的孩子。
    李令之客气地唤他离去,转过一道廊才微微一笑,“上官想见崔小郎,不好久等,打扰小郎进学还请见谅。”
    崔春却很冷淡:“不谅解又如何?还不是我不识趣。”
    亢越的声里似有尖刀,寒锐刮骨,扎不疼阅尽上京少年的李令之。她自问年长几岁,对刺头小孩儿充满包容,好脾气道:“一会儿只当与博士聊功课,不拘道理,认真答就好。我知小郎是相公之孙、奉祀之子,忘了那些,只做学子。”
    崔春低下头,仿佛尖硬的外壳碎裂一道缝,习惯恶意却在善意下无所适从,低声道:“学生没什么能还您的。”
    李令之笑道:“原本就没想放债,居然还有人上赶着要来欠。”
    崔春笑了一下,又陷入沉默,到女皇跟前答话,苍白的脸浮起惴惴的红,偶尔声音有些抖,倒还算是平稳,对这年纪不错了。
    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无法压抑的兴奋,李令之正想着崔家叁房看来也不是那么黯淡。女皇拍板将人调入东宫,令她亲自去宣,说要让懒散的小孩子们有点压力。
    距离上次见面过了快一年,崔春长高不少,虽然还是很单薄,显然气色好多了,眉眼不见郁郁不乐。
    李令之点了点头,“看来你过的不错。”
    崔春腼腆地道:“还要谢县主提点。”
    也是他品貌皆宜,女皇才会临时起意,哪是她一句话的作用。李令之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好奇道:“崔氏家学多的是人想塞子弟进去,怎么你宁可去太学旁听?”
    崔春道:“族学里我学不了,是七哥前两年回京见我,说要是愿意,能帮我去太学。我就去了。”寥寥数语掠过仓皇的童年,面上不见一丝惶恐与记恨。
    听到意外的人出现,李令之难得一愣。
    崔春以为她久在中枢,不熟悉外官,小声道:“沧州兵乱时那位崔通判就是我七哥。七哥不怎么在府里,为人很和气,真的不是外面说得那般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李令之啼笑皆非,不久前还是她提点李慈呢,风水轮流转啊。
    不过崔春这什么眼光,崔昭那张冷脸与和气两个字有关系吗?
    直讲到来前,崇文馆众人例行自修,李令之不知道先前什么课程,索性提笔练字。
    因缘经流畅地默出,熟悉到不需要过脑,李令之录完最后一遍出家科戒,正好紫袍玉带的卫尚书施施然到来。
    自古皇帝与东宫关系总是不伦不类,既是生身血亲,又争权不休,扯下天伦的幕布,血淋淋的你死我活。
    东宫常有,坐稳却难,春坊小朝廷明明是皇帝为爱子之心挑选,最后亦往往覆灭于亲情的消亡。由此,春坊僚属逐渐由朝官兼任,太傅亦在学馆,不过定期讲学而已。
    先帝令宰相充学士,排班轮番前往,随意讲个把时辰。御史大夫宋持身体不好,因此留守至今,来上课的一向是卫恪。
    卫尚书的和气人尽皆知,大约儿子外甥一起回京了的缘故,他的心情也很好,闲聊着就说到了沧州兵乱。
    这是今年的大事,众学子也感兴趣,屋里气氛随讨论渐渐高涨,不知不觉分拨两派。吵嚷的模样很是眼熟,也许过二叁十年立在太极殿上也差不离。
    零星如太子,管听不管聊,他站习惯朝堂,正经见过大打出手的世面,甚至还觉得同学们不够吵。
    李令之支着脸,津津有味看新鲜。
    她长那么大,头一次认识既然不是“靖王表侄”、也不是“女皇养兄”的卫尚书。
    卫恪一生背靠帝室,早年为齐国公主陪读,离馆即外放,刷足资历后回归中枢,他清贵又随和,一生顺风顺水,多的是人觉得卫侯是不晓事的书生,拜相时争议极大,连岳父一同被参了好一阵子,也没让女皇改主意,到底塞进政事堂做了背景板,外人看来就是凑数的。
    崇文馆学子也许比外头的书生懂得多些,到底年少,哪个没有指手画脚的一腔热血,如陈六亲爹还在沧州,自己也跃跃欲试,还妄图身先士卒,擒贼先擒王,被卫恪拉来崔通判前例,不大赞成地说了几句。
    真正与世无争的人哪会随手拿外甥深陷过尚留余温的热灶做文章,给他刷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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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学生范围粗略设定(瞎编的)
    弘文馆:收太子以外皇帝的娃,宗亲权贵的娃。
    崇文馆:仅限太子+太子伴读
    太学:收中低层官员的娃+社会面学生,分叁舍=上、中、下叁等,下分某斋=学某某的班级,譬如经义斋就是比较专攻这个的。
    国子监:收中高级官员的娃,存在权贵进修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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