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千秋方过,熙山忽然来报,圣人预备回銮过年。宫城上下除了度支比部,大多已提前进入安适的年节气氛,此时又手忙脚乱起来。
    一切忙乱打搅不到弘文馆,学馆一向是皇城里的清静地。
    女皇在京城的时候,这地方没多少人要去朝参,别人天不亮就起,从各个坊里游鱼追海似的涌向宫门,卡点列班还得忍着哈欠——怕被御史记名字。弘文馆众人能笃悠悠多睡一个时辰,再不慌不忙来官署,做些事、喝喝茶、闲磕牙,午食想吃就留下,不想吃的直接下值也无人在意,反正人在和不在都差不多。
    冬日太阳升的晚,天际薄明,沉沉的蓝越往边界越是浅淡,霜风凛冽如刀,冰锥般密密麻麻地往脸上扎。
    李令之乐不思蜀数月,女皇回宫,她也即将回归中书舍人厅,很是不舍。
    她早早来到弘文馆藏书房,书页绢纸发黄还算里面保存好的,被烧焦、被蛀出大洞的比比皆是,她用袖里多带的攀膊松松捆起,取回了一些旧诏书看。
    从渡月桥一路顶风走来,即便官服里穿了厚厚的夹衣,李令之还是手脚冰凉,一回公房就黏上炭盆烤火。
    冷风犹如群鬼呜咽,凄厉尖啸,木窗可怜兮兮地瑟瑟狂抖。室内炭火融融,李令之深绿色的官服映着微火,暗纹盈盈泛光。她下巴抵着笔管,杏眸微凝,盯着被蠹虫蚕食小半的黄绢静静出神,险些没听见杨学士入内的动静。
    幸而杨学士也没发现她在走神,只道:“希真来得可真早啊。”
    “老师。”
    李令之拨开散落的犀轴撇到一旁,起身虚扶杨学士一把,见他一脸喜气洋洋,忍不住好奇:“近来家中有喜事吗?”
    杨学士含笑解惑,“郊迎我不必去,之后弘文馆就放假了,年前最后一日当值合该来看看。倒是你,怎么不早些回舍人厅准备?”
    李令之头一次知道弘文馆比别人放假早,既诧异又羡慕,“那我也最后蹭老师一天茶,别急着要赶我啦。”
    杨学士惋惜道:“若能留在弘文馆就来吧,很适合你啊。”
    “我都听阿姐的。”李令之一如既往回道。
    窗外北风无情呼啸,室内小炉滚水沸腾,杨学士煮好茶,与李令之一人一杯,随口道:“这些年冬天真是暖和,腊月只风刮得烈,城里都不太落雪了。”
    李令之抚摸着温热的杯缘,有点怀疑她的耳朵,“暖和吗?明明那么冷!”
    杨学士挑眉道:“这算什么?我幼时在京城的时候,冬月落的雪就能没过膝啦。”
    一句话的功夫,杨学士的思绪回溯暌违已久的岁月。
    “从前学馆后殿可是很热闹的,大半都是该去上课却不去的学生,也有我这般,随家人一起混进来的,我阿爷那时是直讲。”
    杨学士兴致勃勃地指身边的窗,说喜欢这一处公房看出去的风景,外面就是廊道,彼时台阶新修葺,每天总有学生和小官挂在外面偷懒。
    又说室内往往安置宽榻,小郎们午睡起来,见落雪积厚厚一层,猴急起来门都懒得走,直接翻窗就跳出去玩儿。
    殿宇廊檐窄小,白皑皑的雪落在白玉台上,分不清哪里松软,哪里坚硬。一个个跳下去,活似被扔进滚水的鱼,扑通一声摔雪里,滚半身的白,起身抓一个雪球直扔同伴的脸,尖叫此起彼伏。
    神童竟也如此顽皮,李令之实在难以置信。
    “不过我人小,个头矮,翻不了窗得走门,总跟不上索性也不去了……”
    李令之忍不住点头。
    这才对嘛,传说中的上京神童,还是一直看书比较符合想象。
    杨学士却得意地笑了,“但我是站的高可以看得远,谁挨打谁没挨他们在底下不一定看得清,大家都要我提示啊。”
    “……”
    想到北上多年,久未露面的靖王,李令之心中一动,问:“您与靖伯伯在上京就认识吗?”
    杨学士难得愣住了,叹息道:“希真,那可是叁皇子,我不过直讲之子,何以识得?”
    李令之有些失望,靖王少年事京中少有人知,他也不爱提,不由道:“若无己亥之乱……”
    杨学士想的却是,若无京城动乱,叁皇子不定埋骨何处,哪有后来与先帝趁势而起?
    现时的御座甚至不知会改哪个姓呢。
    官可以换朝廷做,命一定要留才好守住家族的荣光,世家子身体里流着冷酷的血。身为一个标准世家子,没有人比杨学士更清楚,天下人——即便是附逆的家族——都可能有退路,唯独失却江山的皇族没有。
    眼前毕竟是李家县主,显而易见对族伯满心崇拜,杨学士便不多话,只道:“我那会儿没机会认识殿下,倒是认识老怀宁侯。”
    怀宁侯卫琅去的早,湮没于上京百废待兴时的纷乱过往,偶尔有人论及,也是怀念他的居中持重、严明端庄,惋惜没了他劝诫,靖王越发无法无天。
    李令之一听罕有的旧闻轶事,顿时来了精神:“卫尚书说他被人批过轻佻浮躁,不似乃父君子清正,年少时神伤许久,这是真的吗?”
    杨学士莞尔道:“卫文柏是被谁诓了?我倒觉得他们父子挺像,反倒是他姐姐湖陵,当年恣意张扬,不知道是随了谁。”
    他一边回忆,一边慢慢道:“我认识怀宁侯那会儿,他还没你大呢,人称小卫太医,尤擅针灸,每月会来给几个老学士扎一顿,天冷来的更勤。馆里年轻人多,还有如我这样来混的小孩子,难免有些磕碰,不想家里烦人就会去找太医署找他。小卫太医还是个吃家,身上总带些零嘴,有些他自己做的味道比市集卖的还好,常有人去找他专门就是蹭吃的。”
    李令之听他熟门熟路的口气,怀疑道:“老师蹭过多少?”
    “一点点而已啦。”杨学士含蓄道,“我见阿爷伏案久了脖颈有点毛病,寻他想学推拿,他说我学了也使不上劲,就缝了些药包说回去熏,直到他随殿下离京我们还常来往的。”
    李令之越发好奇,“那您和靖伯伯怎么认识的?我小时候常跟他一块儿,都不知道你们那么熟啊。”
    “我不喜欢出门,他不耐烦坐书房,自然就见的少了。”杨学士笑道,“相识说来还是桩乌龙。我才上京时暂住学舍,有一回遇靖王微服出行,错认是小卫太医,上去与他叙旧相谈甚欢。也是那日凑巧,怀宁侯恰与祭酒见面,与我们遇上,一边唤殿下,一边唤叁郎,我这才知身边人竟是摄政王。”
    李令之却很迷惑,“这还能认错啊?”
    “他二人是表兄弟,眉眼尤其像,你若与我一隔几十年再见,定然分不清。”杨学士回想起来也好笑,“幼时就听说叁殿下骄纵,后来又知淮南王勇武名震天下,哪能想到性子会这般促狭?”
    稚龄经历己亥之乱,如今一晃已过古稀,同龄人硕果难存,年轻人并不爱听旧事。杨学士难得遇上热心听众李令之,控制不住谈性大发。
    李令之竖起耳朵,听得聚精会神,等被一阵寒意冻回过神,才发现炭盆不知何时已灭了。她赶紧叫人换新的来,烤着火嘀咕,“这儿也太破了,炭都废得多,我要参将作去。”
    “他们一贯怠惰,参容易,改难。”杨学士倒是随遇而安,并不放在心上。
    将作和户部是经年的老对头,一个骂满屋财迷死抠门,一个骂大老粗狮子大开口。两部扯皮尾风乱扫,不管别人死活,官署修缮一向能拖就拖,养护得过且过。将作监挨骂就将手一摊:没钱怎么干活,要修大家都等着咯。
    前头的公房人来人往,算是弘文馆的脸面,能轮上定期更换窗纸和修缮,深处藏书房那是不提也罢。不止弘文馆,其余官署境况也是如此。
    将作监被参惯了,脸皮比城墙厚,又识时务的让各大官署头疼:他们给参人大本营干活可是一向尽心尽力。
    御史台屋舍古旧,门前两排高大柏树,夏日凉凉还可,入冬阴冷肃杀,最愁烧不起火,永远在为保暖犯愁,因此和将作的关系十分密切。如果说御史台对别人是冷酷无情如秋风卷落叶,那对将作监的态度就是春风化雨温润无声,明目张胆的投桃报李。
    李令之改变思路,惦记上了裴珣,笑道:“那我请御史去参啊。”
    杨学士被她的口气逗乐了,“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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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记起樱妹的本职:吃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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