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年,江岳河和江月溪也相继成家,小家庭都安在城北,兄妹三人跑动得比较勤。
    江爷爷是一位传统大家长,看着儿女们成家立业,颇感欣慰,但他始终有一个心结,当二儿子生下长孙江可聪后,这心结越发令他寝食难安,那就是——大儿子江岳山和沈莹真结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
    江岳山是大专毕业生,在铁路系统做工程,常年不回家,他不在家的日子,沈莹真就一个人过。江爷爷担心大儿媳独守空闺会出异心,就让老伴出面,劝沈莹真去医院检查身体,结果查出来一切正常,没孩子估计就是两地分居造成的。
    偏偏江岳山对要孩子很不上心,皇帝不急太监急,江爷爷甚至开始到处打听,有没有孩子可以抱养,总觉得沈莹真身边要是没个孩子,指不定哪天就跑了。
    就在这时,江爷爷听二儿子江岳河说,二儿媳郑馥玲意外怀了孕。
    那个年代,作为a省省会城市的钱塘,计划生育工作抓得很严,尤其是在国企、事业单位、政府机关等大单位工作的职员,要是违规生二胎,除了罚款,绝对要丢掉饭碗。
    郑馥玲打算去流产,江爷爷找上门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二儿子夫妻,希望他们生下这个孩子,户口落在江岳山和沈莹真名下,让沈莹真来养,算是过继。
    江岳河和郑馥玲自然不同意,怕被人发现丢工作,又觉得江可聪才两岁多,正是要妈妈照顾的年纪,再说了,老二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送给别人养,他们也舍不得。
    江爷爷就劝他们:“又不是抱出去给别人养,岳山是你们大哥,莹真是怎么个人,你们也知道,孩子跟着他们,就和在眼面前长大没两样。他们绝对不会亏待小孩,要是对小孩不好,你们就来告诉我,我给你们做主!”
    郑馥玲和丈夫商量后,暗示公公,她怀胎十月生个孩子,送给大伯哥养,她和江岳河很亏的呀,这样的事……总得有点补偿。
    为了让大儿子能有个香火传承,老爷子也是操碎了心。江爷爷当场拍胸脯保证,说等他和老伴没了,他的房子就归江岳河夫妻继承。
    那时候房子不值钱,每个家庭都有一套,郑馥玲还是不太乐意,江爷爷就召开家庭会议,除了江岳山在省外,其他人全部到场。江爷爷立下字据,说他的养老由大儿子承担,百年之后,他的房子归二儿子继承,其他财产由三个孩子均分。
    江月溪就算心有不满,作为女儿也不好说什么,江岳河就问沈莹真是否同意。
    沈莹真当时已经三十三岁,内心非常想要一个小孩,但丈夫不在,她下不了决心,就说要写信去问问丈夫的意见。
    江爷爷自以为给大儿子送去一个有江家血脉的孩子,大儿子会十分欢喜,可江岳山在收到沈莹真寄出的信件后,反应极为冷淡,回信说:这件事我不同意,如果爸爸一意孤行,以后出了问题,我不会负责。
    无奈江爷爷已经陷入到子孙满堂的幻想中,再也听不进劝,他没把大儿子的回复告诉给二儿子,就任由郑馥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沈莹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每天上门去帮郑馥玲打扫卫生、买菜做饭,也不敢忤逆公公。
    那年三月,开了春,厚重的冬装换为春装,郑馥玲的肚子掩不住了,她托关系让医生开了个长病假,带着大儿子江可聪躲去沈莹真的老家。
    那是钱塘周边的一个农村,沈莹真不久后也赶过去,两个女人低调地住在一起,沈莹真伺候着郑馥玲母子,郑馥玲去产检时就用沈莹真的身份证。
    到了那年七月十九号,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时,郑馥玲提前发动,在镇医院顺产诞下一个男婴。
    沈莹真给小孩取名叫江刻,他的出生证明上,父母名字赫然印着:江岳山,沈莹真
    郑馥玲生下孩子后就看了一眼,一口奶都没喂,狠狠心,让沈莹真把孩子抱走了。
    等到几个月后,江家众人在钱塘再见,沈莹真成了一个新妈妈,怀里抱着她的儿子江刻,郑馥玲则销假回单位,继续工作,回家后照顾着大儿子江可聪。
    江爷爷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自己的心血没白费。
    小江刻什么都不知道,跟在沈莹真身边无忧无虑地长大。他很少见到爸爸,也很少见到爸爸家的亲戚——爷爷、奶奶、二叔、二婶娘、堂哥、小姑、小姑父,表哥……
    小孩子的记忆很短暂,江刻只会在过年和中秋时与他们见面,每一次见都像见到陌生人。那些人非常奇怪,似乎不太喜欢他,尤其是二叔和二婶娘,总是离他远远的,从来不会抱他。
    江刻倒也无所谓,心想,只要妈妈喜欢他就行了。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叫避嫌。
    总是有人在看到沈莹真和江刻时,说母子俩长得不像,沈莹真就会笑眯眯地说:“我儿子长得像他爸。”
    江刻从未有过怀疑,因为很多人都告诉他,他和爸爸长得很像。
    江岳山和江岳河是亲兄弟,眉眼有六分像,尤其是那双眼尾微垂的眼睛,完全遗传给了江可聪和江刻。
    小时候的江刻偶尔见到比他大三岁的江可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小孩儿都喜欢和大一点的孩子玩,江可聪性格活泼外向,表演欲爆棚,总是喜欢在大人面前唱歌跳舞讲故事,郑馥玲每次都一脸骄傲地看着他,眼里的宠溺藏都藏不住。
    江刻性格比较文静,不爱闹腾,只喜欢粘着妈妈。有一次过年聚会,沈莹真让江刻也去表演一个,江刻不肯,沈莹真搂着他的小身子劝了半天,等到江刻鼓足勇气想要去给大家唱个歌时,发现根本没人在意他,大家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没有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
    江刻又躲回妈妈怀里,小手圈着她的脖子说:“妈妈,什么时候走啊?我想回家。”
    沈莹真就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小刻不想玩了吗?那我们就先走吧。”
    她带着江刻离开,那些人淡淡地对他们说“再见”,还有人松了一口气,像是紧张了老半天。
    沈莹真牵着江刻出门,江刻在她身边蹦蹦跳跳,来到自行车旁,沈莹真把江刻抱到后座的小座椅上,给他戴好毛线帽和小手套,扎紧围巾,说:“小刻,坐好啊,妈妈骑咯。”
    江刻把小脸贴在妈妈的后背上,唱起刚才没能唱成的歌谣,童声清越嘹亮:“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沈莹真骑着车,和他一起唱,冬夜严寒,冷风扑面,沈莹真用身体为江刻挡风,母子俩就这么一路唱回家。
    变故发生在江刻十岁那年,江岳山结束了在河南的一项工程后回家休假,一待就是两个月。
    等他准备离开时,沈莹真发现自己怀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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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蛋糕
    江岳山是个感情淡漠的人, 天生如此。
    相亲时,他和沈莹真都已是大龄青年,江岳山很明确地告诉沈莹真, 相比于家庭, 他更在意工作,两人要是结婚, 就是男主外女主内, 如果沈莹真同意, 那就处下去。
    刚好沈莹真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 觉得男主外女主内再正常不过。江岳山个子高,长相英俊, 还上过大学, 沈莹真原本担心对方看不上自己,没想到江岳山愿意和她处对象,沈莹真简直心花怒放,当江岳山提出结婚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就是没想到, 他所谓的“在意工作”是一年到头不着家,更没想到, 因为常年两地分居,夫妻生活少得可怜, 沈莹真一直没能怀上孩子。
    她居然没想过离婚,也是那个年代的特色。
    90年代初, 电视剧《渴望》风靡大江南北, 沈莹真就想做一个刘慧芳那样的女人。刘慧芳善良淳朴, 勤劳贤惠, 哪怕老公有个白月光, 婆家还有一堆奇葩亲戚,她都能孝敬老人,照顾小孩,心怀大爱,把捡来的孩子当宝贝。
    那时候社会上歌颂的女性形象大多如此,女性独立自主的意识远未觉醒,人人都认为女性就该为家庭奉献,甚至牺牲。沈莹真本身就是个善良的人,默认了自己和丈夫的相处模式,觉得这辈子就这么过吧。
    三十四岁那年,一个小男婴意外地来到她身边,他个头很小,生出来才四斤九两,哭起来就像小猫叫。
    沈莹真给他取名叫“江刻”,希望他能刻苦学习,长大后像江岳山那样成为一名大学生。
    那个年代,大学生可是人中龙凤般的存在。
    沈莹真什么都不懂,笨手笨脚地抱着小江刻,学着泡奶粉,用奶瓶喂他喝奶,给他换尿布、洗澡、哄睡……等他大一点后,她给他做蔬菜泥、鸡蛋羹,拿着小勺子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几个月大的江刻被她养得很好,头发黑油油,脸蛋儿又白又嫩,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笑起来的可爱模样叫她的心都化了。
    沈莹真抱着江刻出去散步,人人都夸她把儿子养得好。小区里没人知道真相,因为她消失了大半年,说是回老家去生孩子,孩子又和她老公长得很像,连着她单位同事都以为孩子就是她生的。
    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出生证明、户口本上都写着呀。
    沈莹真看着江刻长出第一颗牙,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学会走路,听着他叫她第一声“妈妈”……
    她每晚和江刻一起睡,买来儿童书给他讲故事,教他数数、认字,陪他玩游戏。
    江刻生病时,沈莹真一个人带他去医院看病,他难受得哇哇哭,她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江刻过儿童节,沈莹真带他去少年宫玩耍,陪他坐自控飞机,给他买新衣服和玩具枪。
    江刻上了幼儿园,沈莹真每天早送晚接,实在忙不过来才让老母亲搭把手。
    她的老母亲也很善良,非常疼爱江刻,江刻喊老人“阿布”,是钱塘这边对“外婆”的叫法。沈莹真的亲戚里有极少的几个知情人,大家心照不宣地从不谈论此事,以为这会是个一辈子的秘密。
    那个年代抱养孩子的家庭太多了,理由千奇百怪,沈莹真和江刻只是沧海中的一粟。她养了江刻十年,付出无数心血,又得到数不清的快乐,她早就不在乎丈夫是否着家,只要和儿子在一起就心满意足。
    发现自己怀孕时,沈莹真已经四十四岁,属于高龄产妇中的高龄产妇。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怀孕,慌得不行,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的老母亲,老母亲一听就说:“那肯定要生下来呀!”
    沈莹真问:“生下来,小刻怎么办?我和岳山没有生育指标了。”
    这就是个最大的难题,当时已经到了新世纪,可二胎政策还未放开,江岳山的单位属于体制内,生二胎会被罚得很重,搞不好会被开除。
    沈莹真把消息告诉丈夫,江岳山想了很久,说:“生下来吧,把江刻还回去。”
    还回去——好像是还什么东西,问邻居借的一个脸盆或是一把榔头。可江刻不是脸盆也不是榔头,甚至不是小猫小狗,他是一个人,是一个刚上五年级的小男孩,成绩优异,长相可爱,听话懂事,在学校里还是大队委员。
    沈莹真舍不得,她和江刻相依为命十年,早就有了深厚的感情,她央求丈夫,就算户口本上把江刻划出去,以后可不可以还是由她来养。
    江岳山冷冷地看着她:“你帮我弟弟养儿子,以后却是我弟弟拿到老头的房,你还会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过吗?家里多一个江刻,以后他结婚讨老婆,谁出钱?除非老头现在改遗嘱,把房子留给我们,那我还考虑一下。”
    十年过去,江岳山对江刻依旧没有感情,倒是对房子,他变得越发在意。那是因为钱塘的房价在这些年涨了许多,90年代初郑馥玲不稀罕的那套老房,现在却是江家三个子女都惦记在心的好东西。
    很快,江岳山就把这事告诉给自己的老爹,明确提出,他要生自己的孩子了,江刻占了他的生育指标,必须要还回去。同时,他要求老爹更改遗嘱,养老由三个子女共同承担,房子、财产也要均分,要不然……
    江岳山拿起手里的一份文件,说:“我和江刻做过亲子鉴定,我不是他爸,当然这事大家本来就知道,我现在有了证明文件,江岳河要是不同意,我们就法庭见。”
    江家又一次召开紧急家庭会议,地点是在江岳山家里,江爷爷年事已高,没出席,来的是江岳河夫妻和江月溪夫妻。
    六个人在客厅吵得天翻地覆。
    谁都不知道,小卧室的门背后,席地而坐着一个小男孩,他抱着膝,额头抵着膝盖,听外面那些人一遍又一遍地提到他的名字。
    “有你们这么不要脸的吗?当初是你们要孩子我才生!我生个孩子容易吗?那是鬼门关走一遭!老头就是知道我吃了大苦头,才答应把房子给我们!你们现在要生孩子就去生!没不让你们生!怎么能把江刻还回来?我们家也没有二胎指标啊!”
    “我当初就没答应过要这个孩子,那封信莹真还留着。你们没有找我商量,自作主张生下江刻,我看他可怜,莹真也喜欢,养就养了。现在我们有孩子了,怎么可能再帮你们养孩子?江刻不走,莹真的准生证就办不下来,这事儿没得商量!”
    “江岳山你个王八蛋!你孩子还没生呢!鬼知道生不生的出来!你老婆都快四十五啦!”
    “不好意思,我老婆身体很好,医生看过了,孩子很健康。”
    “你是不是人啊?养了十年你没感情的吗?我们之前为了避嫌,特地不和江刻多接触,现在这种情况,怎么把他带回去养?还有,我怎么和聪聪解释?他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个亲弟弟!”
    “这关我什么事?你们不负责任生个孩子往我家一丢,怎么着?强买强卖啊?”
    “什么强买强卖?你老婆当年可是同意的!”
    “莹真是个女人,女人目光短浅,又容易心软,她是有错,错在太想有个孩子,但她帮你们养了十年江刻,现在也是功过相抵。江刻成绩很好,人也乖巧懂事,不比你们家的江可聪强吗?”
    “你放屁!我还要谢谢你咯?”
    “你们犟嘴也没用,商量不通我们就法庭见,顺便还能问你们要一下十年抚养费,你们去咨询律师吧,了解一下法官会怎么判。”
    “呵!你是文化人,懂什么法庭啊律师啊,欺负我们不懂是吧?行,江刻回来可以,我让岳河去找找关系,罚点钱也许能让他落个户,但这钱必须你们出!”
    “你做梦,你生的儿子我给你养了十年,罚款还要我出?我说了多少遍我当年就没同意这件事!你也别想去找老头要钱,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老头的钱我和月溪都有份,还有房子。”
    “你说什么?房子?房子那可是老头白纸黑字写着要给我们的!”
    “现在不算数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亲骨肉,凭什么房子只给你们?月溪,你说呢?”
    “二哥,这事儿我帮大哥,这本来就不合理!过继这种事要大哥同意才算数,大哥都不同意,老头让你们生你们就生?你们也太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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