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长睫一颤,忽然醒来。
    静静地看着她,澄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她的面容。
    “我做了一个梦。”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梦见, 我们住在草原, 傍晚时我赶着牛羊回家,你洗手做菜, 我拿了一根竹笛在屋外的石凳上一边吹,一边看缓缓落下的夕阳。日子过得那样慢,又那样快……”
    转瞬便是白发苍苍。
    迟迟安静地听着,仿佛也听见了那悠长绵延的乐声。
    她将脑袋枕在榻边, 轻笑着看他, “那,我们约好了,等孩子都长大了,我们就去亲眼看看。去看大漠的雄鹰,草原的候鸟,海底的珊瑚,悬崖的宝树。你陪着我, 好不好?”
    “好。”
    十月怀胎, 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
    迟迟迷茫地看着四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心中空落落的, 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身旁都是云雾, 分不清方向,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忽然, 袅袅的云雾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女子的倩影。
    宛若当头一棒, 迟迟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她的眼眶顷刻湿润。
    “娘亲娘亲!”
    就在穿过那片迷雾的瞬间, 她的发髻散落下来,头顶出现了荞麦花编织的花环,雪白的花瓣随风摇曳。
    重新变成了那个依赖母亲的少女,她紧紧地伸出双臂,抱住女子的腰肢。
    苏寒璧也笑着抱住了她。
    “看看我的小年糕长高了没有?哎呀好像吃胖了。”
    苏寒璧捏着她的脸颊笑了,容颜一如多年前般年轻温柔。
    “才没有!”
    迟迟拿脸颊去蹭着苏寒璧的手心,娘亲香香软软的像是天上的花仙子,跟记忆里一样美。
    “娘来接你回家了。”苏寒璧轻声说,“爹爹也在家中等着呢。”
    “爹爹?”迟迟看向娘亲身后,在那浓雾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却始终看不清具体的样貌,只有一袭乌发泼墨般倾泻了全身。
    苏寒璧牵住她的手就要向那个男子走去。
    没走几步,迟迟却停下来了。
    “对不起,娘亲。”
    嘀嗒,嘀嗒,晶莹的泪水坠落在母女交握的手上。
    迟迟眼中满是不舍,却慢慢松开了手,“接下来的余生,小年糕要跟另一个人度过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苏寒璧始终温柔地看着她,“只有这一次选择的机会。跟娘亲离开,我们一家三口永远,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娘亲,我已经长大啦。”
    迟迟揉着眼睛,笑着说,“我懂得爱一个人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我想守护他,想要留在他的身边。没有我,他的世界会很孤单,很冷清的。”
    “而且,我已经和他成亲了。”
    “是小和尚吗?”
    “娘亲还记得他?”
    苏寒璧笑着,眼里隐隐有泪,“如果是他娘亲可以放心了。可惜,为娘不能亲自送你出嫁。那就让为娘最后为你绾一次发吧……”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四梳梳到……”
    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清冷低沉:“时辰到了。”
    迷雾瞬间散去,周围像是坠入了永夜,漆黑一片,也没有了娘亲的声音。
    迟迟心中万般不舍,忍不住扭头看去,苏寒璧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薄,化成一缕轻烟飘散开来。
    迟迟伸手想要挽留,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
    她追着烟雾飘散的地方跑了起来,跑着跑着一脚踩空,猛地惊醒。
    “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
    春雪激动不已,连忙叫人:
    “快,快去禀报官家,就说皇后娘娘醒了!”
    ……
    迟迟不敢相信那个憔悴的人是施探微。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下巴上还有零星的胡茬。
    一贯雪白整洁的衣袍很是凌乱,踉跄地走了过来,只是还未接近床榻,身子一晃便倒在了地上。
    但他依旧艰难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
    “别再离开我。”
    他的唇瓣在颤抖,声音也是嘶哑的,带着一丝淡淡的恨意开口道。
    “若不是他们……”
    迟迟立刻明白他说的他们是谁。
    方才她已经从春雪口中得知,她在生产时突发晕厥,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好在一对龙凤胎平安无事,被抱到偏殿由乳母照看。
    迟迟反握住他的手,温声细语:
    “探微哥哥,不要怪他们。”
    “要是你回不来了怎么办?”
    施探微额头紧紧抵着她的手背,头发散乱下来,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梦到娘亲了,”迟迟说,“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她想带我离开。但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家。我想留下来,留在我的爱人身边,陪伴着他。探微哥哥,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
    施探微平息了一下,这才抬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在一点点慢慢恢复往昔的红润。柔嫩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示意他安心。
    “探微哥哥,别担心了,”
    她感到手指被打湿,他竟然在哽咽,他从未如此失态,如同被钝刀割着心脏,出口就是哭腔,很努力克制了,才能吐字:
    “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春雪说,在她呼吸逐渐微弱,太医宣告回天乏术的时候,施探微竟然打算服毒自尽。若非崔氏以死相逼,他也许就随她而去。
    当时所有人都在苦劝,若非长孙玉衡让他再等一等,差一点酿成大祸。
    “不会再让你这样痛了。”
    这样的代价他承受不起,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如果这一次让他得到后再失去,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施寒玉上天入地都无法救回,被他亲手杀死的爱人。
    他与施寒玉又有什么区别,是他让她承受这样的苦难。
    “所有的惩罚所有的代价我来承受就好。为什么是你……”
    迟迟心疼地捏住他的手指,“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探微哥哥,振作起来,好么?孩子们需要一个父亲,天下人需要一个君父。”
    施探微控制住那种心痛到呼吸不过来的感觉,眼睛湿润地看着她,“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不离开不离开。”迟迟眨眨眼,撒娇道,“我好饿,想吃小笼包嘛。”
    施探微:“我给你做。”
    他面容平静地走了出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脚步是有多么虚软。
    斗转星移日升月落,那一天他被浓重的恐惧包裹,怕她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再也没有人会不顾一切地向他奔来,紧紧抱住他,喊他探微哥哥。
    她吃过小笼包后就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施探微呼吸放得很轻,忍不住以手指隔空描摹她的五官,克制着浓烈的情感。
    “看看我吧。我想你多看我一眼。”
    迟迟睁开眼,叹了口气,说,“官家,再这样下去,我要被传成妖后了。”
    “朕看谁敢。”
    迟迟咬了咬唇,望着他笑。
    ……
    一个寂静的雪夜,他忽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去摸身畔。
    却是空空如也。
    他眼眸有些空,里面氤氲着灰绿色的雾气,妖异无比。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捂住面庞,喑哑地笑出了声。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象。
    他从来都不曾找到她。
    那一年那个孩子的尸身,他亲眼所见不是吗。
    这之后的重逢,大婚,洞房花烛,乃至于这段时间的相依相伴。
    全都是他得了一场怪病而幻想出来的。
    他后宫中的妃嫔也不是被遣散,而是被他杀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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