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一般同龄人多吃十几年饭,早就觉察出近日上书房的皇子之间有些风雨在,他小心翼翼做人了大半个月,而到了今早,突然就见众人握手相和,还热热闹闹卷上他们这些伴读来吃酒。
    这刹那间的阴转多云,着实让人心里没底。
    就在他食不下咽时,更害怕的事出现了。
    苏赫先举着酒杯高兴喊:“天鹅公主,你送我的风铃我挂床头了!”
    元衿冷冷看他眼,说:“那你先喝三杯谢我送你喽。”
    苏赫让人倒了三杯海碗大的马奶酒来。
    元衿又说:“再喝三杯祝我长寿无极吧。”
    苏赫是蒙古汉子,喝酒没带怕的,立即让人给他再倒三杯。
    元衿皮笑肉不笑地往舜安彦身边的空位一坐,再支着脑袋故作可爱地说:“我也不要苏赫贝勒的礼物了,你喝酒我高兴,再三杯就算送我了。”
    舜安彦眉角跳了跳,却见傻苏赫真倒了十杯,开始一杯杯往下灌。
    他们这一桌人都涌上去围着苏赫贝勒叫好,热闹得要掀开西花园花厅的屋顶。
    他咽了咽口水,小声问:“公主,他十杯我得几杯?”
    “不用。”元衿没瞧他,只看着苏赫喝酒笑,但出口却是凉薄的质问,“你的礼物呢?”
    “你生日不是今天,该是圣诞。”他说得很轻,只有元衿能听见。
    元衿晃着腿笑了笑,不由自主地转头,有些探究地望向舜安彦,“你怎么记得那么牢?我真怀疑……”
    在她口出妄言前,舜安彦及时止住她,“以前给你送礼的,比过节的还多。”
    他很难忘记,他们学校里每年圣诞节那天“元大小姐生日快乐”、“元衿永远貌美如花”的横幅比后勤搭的圣诞树醒目一百倍,除了他,几乎所有人都往元衿那儿送礼。
    今日皇子公主送礼的热情不过是步当年的后尘,甚至还远远不及。
    元衿想起过去,不无怀念地笑了笑,但又立即拉下脸来说:“那你也不能空着手,我今天过生辰不是你造成的?”
    舜安彦叹了口气,“行。”
    他开始思索还有什么是刚才那群天之骄子没给过的,他太清楚,就元衿的性格,若是他这个罪人和别人的礼物有半点重合,那就是罪上加罪。
    他不如先去阿鼻地狱报道,或还能换公主一笑。
    可还没等想出来,元衿小声地说了句:“我要桂花九曲红。”
    舜安彦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有这?”康熙赏佟国维是私下,佟国维给他更是佟家都没什么人知道。
    元衿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我有鼻子,而且灵得很。”
    说罢,就甩了舜安彦去找她的哥哥姐姐们。
    *
    康熙这天其实颇为忙碌。
    深秋河水快要结冰,京通十三仓最后一批粮草要在入冬前送到,这样才够接济那些个喀尔喀来的、被噶尔丹揍得鼻青眼肿的倒霉玩意儿。
    好容易都处理完了,他才得空招顾问行来问一问。
    康熙颇有信心,元衿最喜欢精致的小玩意儿,就看她摆弄风铃的心性就知道,她不会不要那个双雁翔云的。
    只要她认完错,他就当饭后消食去疏峰走一走看一看。
    没成想,顾问行进来说的每个字都在气他。
    “你是说太后给她补了九盘礼物?”
    “德妃从病床上挣扎起来送了三个怀表去?”
    “公主阿哥们围着她安慰让她别哭?”
    “太子和老大今儿都不吵架,还一起去喝酒了?”
    “苏赫连喝了十杯?还在马场射中了一百次红心?”
    “连舜安彦都让人回佟园取东西了?还取的是朕的桂花九曲红?”
    顾问行趴在地上颤颤巍巍说:“万岁爷,今儿是公主生日,公主气坏了您还得替她瞧。”
    “到底谁气谁啊?!”
    康熙火冒三丈,元衿这个生辰过得,只他一人不是人。
    “朕去找她算账,今儿不把朕的风铃挂回来,她再也别想从朕这里拿走任何东西!”
    顾问行提溜着龙靴在后面喊:“万岁爷,万岁爷,您慢点,公主去福君庙抄经了,您慢着点!”
    *
    西花园的酒席虽热闹,但元衿笑过三巡便有些累了。
    到了傍晚,她借口头疼以及要给自己祈福,偷偷溜了出来带着青山去福君庙。
    福君庙还是老样子,藏香熏天,寂静无人,偶尔有几声铃响,似乎三进的院子里只搬入了那几个铃铛。
    巴拜特穆尔依然没有出现,或许是在最后一排的那间小屋里完成康熙的任务。
    元衿从不管他,他也从不管元衿,这种互不打扰似乎是种天成的默契,从一开始便已达成。
    正殿照旧是元衿一人的,青山有时也看不懂自家公主,热闹的时候如繁花似锦,恨不得把宫里所有人都拴在一起笑闹,清静的时候又悄然无声,在这个偏僻无人的角落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替元衿打开墨盒,“公主,今天怎么还抄。”
    “求佛神庇佑我。”
    可话说完,提起笔,元衿却是一笑。
    最近神童敏敏送来的都是涅槃经,这人抄经“不老实”,常常在页缝在末尾添上几句,就和当时写风铃偈时似得。
    今天他在涅槃经的开头写的是:当何为世间,人不受佛恩。
    仿若是专门来打求佛神庇佑的她的脸。
    她举起来对着他的字笑了笑,几乎是能看到神童写下这句话时的恶作剧的心态。
    她问青山:“你说这个神童会不会有坏心思?”
    “出家人不是最干净的嘛?奴才看不会。”
    元衿眯眼笑起来,只道是青山天真。
    她把这页纸单独折了起来,和其他神童敏敏单独写下的佛偈一样存下来。
    人不受佛恩。
    元衿从来懂这个道理,所有恩与福,无外乎他人的设施或自行的争抢。
    她抄着经书和青山说:“你去把那个风铃挂出去吧,就门口找个树,要从清溪书屋过来能瞧见的那种。”
    青山捧着风铃问:“公主,您既然想和万岁爷认错,为什么不和顾公公去呢?”
    “我没认错。”元衿横了她眼催促,“你快去就是。”
    青山听话去了,元衿继续抄着她的经书,练字是她前世就留下的习惯,不光是为了讨好那个喜欢国学的元家老爷子,也是留给她自己一片清净的时间。
    再热闹的人也要有一处空白是自己的。
    元衿如是认为。
    可今天她抄了没几句,就有脚步声传来。
    她一抬头,没好气地白了眼。
    “鄢少爷,你来干什么?”
    舜安彦是趁着青山出去溜进来的,他把一包茶叶放在桌上,“特地给你送来。”
    “这么着急?”
    元衿取过来闻了闻,没错,就是这个味道,她在清溪书屋喝到的,杭州如今满陇桂雨后会炮制桂花九曲红,是盛产绿茶的江浙地区唯一一款应季红茶。
    她前世就爱喝,那天在清溪书屋喝了一口后就惦记不已,又在舜安彦身上闻到了这股夹杂着红茶味的桂花香,便问他讨了过来。
    “今儿不给你送到,你夜里会骂我的。”
    元衿横他一眼,“我脾气这么好的人。”
    舜安彦伸手拜了拜,“可不是,能让所有皇子公主相安无事的好。”
    “放下了就走吧,不是怕人看见吗?”元衿没好气地开始下逐客令。
    舜安彦笑笑,“就许你清净,不许我清净吗?苏赫贝勒喝多了,快在马场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了,他之前盯我就紧,现在回去我得被他逼着上马射箭。”
    “我不信你不行。”元衿给他数了数,“移动靶第一,十枪八枪十环,闭眼睛能装子弹。”
    “你怎么知道的?”舜安彦皱皱眉,“我毕业以后没怎么见过你吧?”
    元衿哼了声道:“你哥们说的。”
    又是周钊这家伙。
    舜安彦哭笑不得,他这前世的兄弟就像个宣传喇叭,把他那点事说得人人都知道。
    元衿自顾自地抄经,不再搭理那个人。
    舜安彦本就话少,元衿不开口,他就端正地坐着,余光瞧去,素日活泼爱闹的人肃着脸写字竟是一派沉静安稳的气质。
    他轻声笑了笑,说:“难得见你这么安静……”
    “那是我不想搭理你,你配我搭理吗?罪人。”
    元衿连头都不抬地说:“桂花九曲红是我要的,你自己的那份在哪?本公主自诩火眼金睛,结果拿放大镜都看不到鄢少爷的赎罪之心。”
    “我……”
    舜安彦一噎,正想求教尊贵的公主,他这个卑微的奴隶能做些什么时。
    外间传来了喧闹声。
    “万岁爷,您慢点!”
    “元衿呢,有心给朕道歉,人怎么不出来?”
    元衿变了脸色,拽着舜安彦的领子,连茶带人扔进了正殿的佛龛后。
    “滚进去,敢出来我十八道酷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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