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容岚晕车,苏定邦和她坐在前面,低声商量道:“媳妇儿啊,咱们得去粮站换点粮食回去吧。”
    “你自己看着办。”容岚随意道:“这种事你不是做得轻车熟路了吗?还问我干嘛。”
    苏定邦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今天是一九七五年,二月一号。
    农历腊月二十一。
    苏老太太接到儿子从军区发来的电报,知道他们要回来,提前在家备菜。
    虽然想到苏娉那个病秧子心里还是不舒服,但听说她带了个对象回来,总得提点什么东西来吧。
    眼瞅着就是年关,到时候亲戚过来拜年,摆在那儿,别提多有面了。
    哪个亲戚不说她家过得好?大儿子是国营厂工人,二儿子部队当大官,小儿子在研究所。
    两个孙子也能耐,都当了兵,孙女都上了工农兵大学,小孙子今年刚读完五年级,翻年就是小升初。
    只不过别人以为她手头宽裕,经常有亲戚过来借钱借票打秋风,实则大儿子的钱被大儿媳卡住了,二儿子除了每个月寄的十五块钱也没有多的,除非他回来偷偷给塞一点。
    小儿子也是逢年过节回来一趟给三瓜两枣,问他钱哪去了,说做科研没那么高的工资,老太太不信。
    她觉得小儿子看起来沉默寡言,实则心眼最多,跟她也不亲。
    老太太这些年攒了不少钱,一直没用,她过惯了苦日子习惯了抠搜,打算以后给孙子们娶孙媳妇用。
    瞄了眼默不作声坐在灶台前的徐秀,她握着锅铲,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
    “老伴儿。”苏老爷子手里提着肉回来,放在案板上:“老二他们一家子要回来了,你把这些肉都煮了。”
    今天村里分猪肉,按人头各分半斤,苏家只分到两斤。
    除了他跟老太太还有徐秀苏朗母子俩,其余人没在队上出工,没份。
    “腌一下挂厨房上面熏着不行?”老太太剜他一眼:“有多少吃多少,留不到天明。”
    “现在什么时候,这么能嚯嚯了,你是忘了以前大半年吃不上肉的时候?”
    她抢过案板上的猪肉,把肥肉都剔下来炼油。
    苏老爷子向来耳根子软,怕媳妇,这是老毛病了。
    别人家媳妇都是嫁进来就老老实实听婆婆的话,苏老太太偏不,她刚嫁到苏家,就直接把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的婆婆给打了。
    是真的动手。
    他永远忘不了新婚第一天,老娘让儿媳妇等全家人吃完饭再吃,还让她第二天天没亮就起来挑水,把家里人的衣服都给洗了。
    苏家人挺多,他有五六个兄弟。
    老太太可不惯着这毛病,第二天直接抱着衣服都扔臭水沟里,然后跟急眼的婆婆干上架了。
    后来两根棍子都打在他身上,一个怪他娶了这么个悍妇,一个怪他有这么个缺德的娘。
    苏老爷子这辈子唯二两个不敢招惹的,除了老娘就是媳妇。
    媳妇嫁过来没两个月就提着刀逼他分家,他屁都不敢放一个,立马跟老娘说了。
    老娘也怕这夜叉,如释重负让他们分出去了。
    也是因为这,和兄弟们关系都不咸不淡,而且分家的时候碗筷都争个没休,撕破了脸,很少往来。
    倒是后来家里几个孩子都出息了,这几个兄弟又过来走动。
    苏老太太自然是爱搭不理,没个好脸色。
    苏老爷子就是个老好人,但也得看媳妇的脸色,只要她一个眼神,乖乖跟着走。
    徐秀见公公耷拉着脑袋,帮婆婆洗菜磨刀,她心里十分鄙夷。
    苏定邦去粮站买了一百斤大米,陆长风他们在副食品店买了些糕点和瓜子花生还有糖果。
    瓜子花生平时很难买,只有过年才会限量销售。
    买了五瓶水果罐头,两瓶麦乳精,再去割了五斤肥肥的五花肉,加上从家里带来的红糖和两瓶茅台酒,也就差不多了。
    这些东西和拿去苏家和沈家的相比不值一提,但苏策连声“啧”道:“我奶奶要是看见这么些东西,得把你当亲孙子。”
    陆长风扛着百来斤的米步伐依旧稳当,丝毫不喘气:“别,有你这么个孙子就行了。”
    “欸,你怎么说话呢。”苏策觉得他语气不对,又说不上来。
    陆长风哂笑一声,“哥,看路。”
    别的地方起码还依山傍水,这里除了山还是山。
    他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看,小姑娘手里没提任何东西,走起来还是有些喘气。
    最近这几个月,她在部队锻炼的挺多,山路能走,但是很费劲。
    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他等小姑娘走到自己前面,才继续往前走。
    苏策手里拎着水果罐头和肉,见他刚才半天没挪窝,嘲笑道:“走不动了?”
    “嗯啊。”男人笑眯眯问:“你帮我扛会儿吗?哥哥。”
    “你闭嘴啊!”苏策赶紧跑到前面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苏蕊被老太太打发到村口等着,她心里十分忐忑。
    自从那件事之后,二婶对她特别看不顺眼,怎么也不再让她到家里来,她只能住宿舍。
    想起去年二叔的话,她也觉得是自己做错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堂妹。
    手指绞着新布袄衣摆,她有些局促不安。
    衣服是徐秀去镇上扯布给她做的,每年年底队上按人头发六市尺的布,小孩是四市尺。
    因为知道容岚要回来,徐秀不愿意让女儿输给她女儿。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苏蕊看到远处有人走来,她犹豫了会儿,还是迎了上去。
    “二叔。”她怯生生打招呼:“二婶。”
    “啊,蕊蕊啊。”苏定邦笑着点头:“你爸回来了吗?”
    容岚只是随便应了一句,就问女儿累不累,待会吃完饭休息一阵养养精神。
    苏娉一一应好。
    看着她们温馨的场面,苏蕊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二叔在问什么,她摇头:“我爸下午回来。”
    “噢,你三叔也还没到家吧?”
    苏诚前两天破天荒给他发了电报,说过几天会回家,他琢磨着估计是因为女儿的事。
    囡囡和他经常有书信往来,多半是提到了会带陆长风回来。
    “还没有。”苏蕊忍不住悄悄看了眼堂妹,依旧是白皙的脸,却没有那么病态了,看起来就知道最近过得很好。
    和自己的布袄不同,她穿着白色针织衫和黑色的裤子,外面是黑色呢子衣,只是随意往那一站,就让人挪不开目光。
    苏娉身后是扛着一袋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的男人,和她穿的差不多,白衬衫黑裤黑色呢子衣,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鞋。
    他在跟苏策还有苏驭说话,眉眼散漫,随意看过来时眼底多了丝凌厉。
    在看到苏蕊后,又很快挪开目光,继续跟大舅子唠嗑。
    苏蕊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从小到大,只要和堂妹站在一起,所有的目光只会落在她身上,自己永远只能看着她被夸。
    最近一年在北城军区,她也想找个外语系的男同志,当兵的多,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人来主动接触她。
    知道她也是工人子女后,倒是有父母是工人的跟她搭过话,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这次回来,徐秀也一直催,让她在学校找个好人家,可哪有这么容易。
    苏娉跟妈妈说完话,看到她后,愣了一下,唇边笑意浅淡,“堂姐。”
    跟以前亲切的喊她姐姐不同。
    苏蕊应了一声,带着他们往家走。
    苏策跟这个堂妹不亲,把去年她在学校里做的事跟陆长风简短说了一下——
    “本来我们和沈家商量好,一起把她的身世告诉阿软,可我这个堂妹,估计是从她舅舅舅妈那听来的信,跑去跟阿软说她不是我爸妈的孩子,她是没人要被捡回来的。”
    说到这,苏策依旧忿忿不平:“当天晚上阿软就崩溃了,后来我们把她带回家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过来。”
    “你看到她离远一点,阿软嘴上不说,心里会不开心。”
    作为哥哥,他是见不得自己护着长大的妹妹受一点委屈,在他心里苏蕊和妹妹完全不能做比较。
    “谢了。”陆长风看了眼前面神色如常的小姑娘:“回去给你五块钱。”
    苏策咧嘴:“你这个兄弟我苏某交定了。”
    “那帮兄弟扛一段?”陆长风哼笑道。
    他顿时不吱声了。
    苏老太太也有一年没见儿子,心里记挂,但是想到他之前说要去讨饭的事,还是窝气。
    为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威胁自己亲娘。
    不管老爷子怎么在耳边念叨,她就是不出厨房,最后实在烦了:“你爱去你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苏老爷子立马噤声,去了外面。
    “爹。”苏定邦看到他,疑惑道:“我娘呢?”
    在厨房炒菜的苏老太太听到儿子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心里稍微舒服了些,但是听到容岚和苏娉跟老头打招呼,又拉下脸来。
    苏老爷子指了指厨房,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看向陌生的高大男人:“这是……阿软的对象?”
    “是。”苏定邦对身后的人说:“往厨房走,米缸在杂物间。”
    陆长风笑着跟苏老爷子打了声招呼,然后往未来老丈人指的方向走,苏策也跟了进去。
    “奶奶。”陆长风看到这个瘦弱的老太太就知道是谁了,不等老太太开口,他又问:“这袋米放哪儿?”
    本来不欲开口的苏老太太看到这么大一袋米,绷不住了:“跟我来。”
    只留下原本要给他带路的苏策在后面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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