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接诊陈焰的并不是她,而是医疗站一位男军医。
    可是不管怎么样,陈焰并不愿意开口,只好交给她来解决。
    苏娉没有问他战场上的事,而是随意聊聊,比如是否习惯东城的口味与天气。
    陈焰对她不设防,这些无关紧要的都说了。
    由浅入深,苏娉说:“我印象中,第一次对你的照片有记忆是七岁的时候。”
    当时她已经从北城去了南城,但是每年都能收到慕姨寄来的全家福。
    当时还没有陈势,他站在陈叔和慕姨中间,最前面是陈老爷子和陈老夫人。
    陈焰安静听着她说。
    “你那个时候看起来不像一般的小朋友,总给我一种心气高的感觉,眼神也格外透亮。”
    “后来每年都能看到你的变化,其实相貌上变化不多,就是气质,越来越张扬肆意,很自信。”
    她缓声道:“直到前年,我回了北城军区,你和相片上的并无二致,更加鲜活明朗。”
    “可现在,你好像消沉了许多。”
    “一点也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陈家哥哥。”
    陈焰沉默良久,才说:“……我也有看到你的相片。”
    两家人自从苏定邦换防,从北城离开,都有互寄全家福的习惯。
    他也是看着小姑娘的照片,陪她一起长大的。
    只是少年时心气太高,天天接受新时代概念的灌输,受不了这种由家里一手决定的娃娃亲,而且爷爷过于强势。
    他生了逆反心理。
    “对不起。”陈焰哑着嗓子:“是我的错。”
    “我能理解你。”苏娉叹气:“这件事我们去年在操场上已经说清楚了,现在再提也没有意思。”
    “过去的事已经翻篇。”
    “我们两家关系很好,作为你的妹妹,我很关心你现在的心理状态。”
    听到她说妹妹,陈焰早就麻木的心忍不住一颤,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确实是长大了。
    “这段时间你的状态好像很不好,过年你也没有回家。”
    她温声道:“在这个军区,能勉强算得上是你家人的人,只有我。”
    “你可以和我说说吗?哥哥。”
    陈焰指尖碰着滚烫的搪瓷杯壁,却没有察觉任何痛楚,他没有开口。
    苏娉也没有催,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淡声道:“去年,带我成为狙击手的是一位老兵。”
    苏娉目光平和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
    陆长风是来医疗站给她送午饭的,听到交谈声,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过了一阵,挠了挠后颈,觉得这样有种偷听人说话的感觉,不太好,他又提着铝饭盒,退到一边角落,找了条椅子坐下。
    “陆副团长。”有人笑着打招呼:“又来给苏医生送饭?”
    第114章
    “是啊。”陆长风笑着问:“还没去食堂吃饭?”
    “现在去。”
    苏娉在心理诊疗室,听他把去年来东城军区后发生的事缓缓道来。
    “去年年中,我们去边防线执行任务。”陈焰嗓音很沉,是那种低到谷底的沉,有种难以窥见天光的麻木。
    “敌军在制高点埋伏狙击手,对我们进行围点打援。”
    “带我的老兵叫冯昭,五八年入伍,是兵团最优秀的狙击手。”
    苏娉安静听着他说,虽然面上依旧温和,但心已经不受控制揪成一团。
    她跟着上过战场,知道围点打援的残酷。
    狙击手先打伤一人作为诱饵,在敌方战友支援时进行狙杀。
    这种情况下,战友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就会前仆后继扑上去,而被击中的战士常常会选择自杀,不希望战友白送性命。
    敌方狙击手察觉到被击倒战士的意图,子弹击穿他的手臂,让他丧失自杀能力。
    而己方战士听到战友的哀嚎让自己开枪,也下不去这个手。
    作为己方狙击手,眼看着敌方狙击手伤害战友却找不到敌方狙击手位置,冯昭咬牙对陈焰下了命令。
    “我当诱饵,推算出敌军狙击手位置,你来狙击。”
    陈焰服从了命令,在子弹击出的同时,他的战友,他的师父,轰然倒下。
    听完这些,苏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战场应激障碍的触发有一点就是目睹朝夕相处的战友的死亡。
    陈焰在心理诊疗室坐了四十五分钟,他从诊疗室出来时,瞥见角落里手指搭在铝饭盒上的陆长风。
    两个男人目光相触,都是坦然的略微颔首,陈焰没有片刻停留,大步走出医疗站。
    苏娉把陈焰的情况记录在案,要时常对他进行心理疏导。
    陈焰内心是极为强大的,他并没有因为应激障碍不能摸枪,不能上战场,也没有出现幻觉。
    只是出现了另外一个极端,总想去战场替战友报仇。
    这也是极为让苏娉头疼的一件事。
    放下钢笔,她合上笔记本,盖上笔盖,动作很缓慢,显然是在想解决问题。
    陆长风走到门口,抬手轻叩。
    听到声响,她下意识抬眸,对上男人含笑的眼睛,心头微松。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陆长风进来,抬手把饭盒放在桌上,筷子递过去,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德发说中午没看到你去食堂,非要我送过来。”
    苏娉打开饭盒,看到黄澄澄的煎蛋和脆嫩的菜心,她也笑着回:“是赵德发还是陆德发?”
    陆长风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都有,都有。”
    他去帮小姑娘打饭的时候,赵班长确实关心地问了一句:“沈妹妹最近是不是很忙啊?中午很少过来,晚上也没怎么看到她。”
    有时是沈元白去医疗站送饭,偶尔是沈青雪和苏策,他们下了任务来食堂,一问苏娉有没有过来吃饭,得到的答复是没有,就会先去送饭。
    苏娉在医疗站不仅吃到了第七兵团的饭,也吃到了第八兵团的饭。
    准确来说,医疗站不属于任何兵团,直接归军区管辖,有战场应激障碍的战士都会送过来。
    她吃饭的动作很慢,细嚼慢咽,不像他,一盒饭三两口解决。
    想到刚才的事,她还是觉得应该跟他说一声:“陈焰刚才来医疗站了。”
    陆长风没想到小姑娘会主动提这个,诧异地看着她,然后点头:“我看到他了。”
    苏娉也没想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最近这段时间他应该会经常来医疗站,他的情况只跟我说了,所以会由我来接诊。”
    “嗯,这是你的职责。”陆长风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相反小姑娘愿意跟他解释,心里隐隐还是有点高兴的。
    在没处对象的时候,对于她和陈焰以前的事,他也知道一些,在一起之后,苏娉也全然坦诚。
    陆长风本来就不是一个会乱想猜忌的人,也有出于对于她的信任。
    所以这件事,他并不是很在意。
    苏娉吃了两口,蛋黄没吃,留在旁边。
    不管是水煮蛋还是煎蛋,她都觉得蛋黄太噎了,不是很爱吃。
    如果哥哥在旁边,她会提前把蛋黄分出来给哥哥,他在的时候也会把蛋黄夹到他碗里。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只能小口小口就着水或者汤慢慢吃完。
    陆长风就在桌子对面看着她吃,男人穿着笔挺的军装,眉眼间没有平时的懒散,狭长的凤眼锋芒尽露。
    凌厉突起的喉结就像是冰冷的刀尖,带着禁欲的疏淡。
    他这个人有太多面,正经起来太正经,不正经起来也痞里痞气,有时候甚至像个小孩跟人拌嘴,争个高低。
    苏娉说不上来自己喜欢他哪一面,大概是每一面都喜欢。
    有一件事陆长风想了下,还是跟她说:“还记得过完年,我们年初二到东城,年初三回部队吗?”
    苏娉点头,咬着菜心:“怎么了?”
    “咱哥,按理来说跟我一样,年初四或者年初五归队,他确实也没有延迟。”
    “不过他年初二就已经离开北城,去了西南。”
    这件事也是今天和沈青雪无意间提起才知道,沈青雪和他们不是一个兵团的,对于他哥的归队时间并不明确。
    而陆长风和苏娉早先都以为沈元白是年初四才从北城过来,年初五到军区。
    “西南?”苏娉明悟:“也就是说哥哥初二坐火车,初三晚上到西南,初四又重新在西南坐车到东城。”
    这中间几乎没有停歇。
    “差不多是这样,”陆长风提醒她:“之前你二哥说过,那位谢家的姑娘,在西南。”
    谢家因为被打为右倾机会主义,谢师长和谢夫人去了农场改造,谢家大哥驻守边远海岛,谢子衿带着弟弟回了老家。
    如果谢家老家的人还不错,姐弟俩倒是还能过下去,如果谢家捧高踩低,这姐弟俩的日子可见一斑。
    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带着幼弟,去了乡下只有被欺负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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