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按照礼法来说,其实公主们原本并不需要学习策论,但是沈兆却觉得既是身为皇室女,日后对于朝政能够针砭时弊,好过只在宅邸之中相夫教子。
    所以从前在上书房之中,沈初姒也学过一些策论,教导她们也都是名家大儒,比起宫中其他皇子的教导夫子也丝毫不落于下乘。
    只是沈初姒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谢容珏分明从未入仕,也没有在朝为官的意思,为什么要在书房之中放这么多的策论。
    她随手拿出的那篇策论是关于治水的,字体有很明显的描摹痕迹。
    整篇文章则是引经据典,虽然辞藻华丽,但是实则并无什么内核,也无新奇之处,倘若当真是在殿试之中,也算不得是什么出彩的好文章。
    沈初姒兴致寥寥地将这本策论放了回去,突然想到了之前谢容珏对自己说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自己一般好运。
    谢容珏自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是世家大族的唯一嫡子,出身于这样的煊赫世家,比起自己这样母族微弱的公主来说,能够选择的余地显然是更多。
    一个母族微弱的公主,并不能给世家带来任何实质上的裨益,更何况自己与太子沈琅怀关系并谈不上是亲厚。
    若不是因为沈兆的疼爱,其实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筹码罢了。
    前朝家族卑微,不受宠爱的公主前去偏远之地和亲的比比皆是,而谢家自多年前起就已经是难以企及的世家大族。
    他所说的好运,大概就是在指沈兆对于自己的宠爱的这件事。
    沈兆以圣意压得镇国公府定下这门婚事,而身为世家大族独子的谢容珏原本应当拥有选择的权利,却又在这个时候被逼着娶了自己。
    谢容珏和镇国公夫人之间的嫌隙,难道就是因此事而起?
    *
    别院之中,谢容珏正坐在书房之中,桌案上正在随意摊着一本书,他向来情绪并不外漏,只是今天对上沈初姒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何生出一点儿莫名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狭小昏暗的空间之中,她低着嗓子叫自己的那声谢衍之,又或许是因为之前在乾清殿中,他亲眼目睹的沈兆对她的处处思虑。
    最是无情帝王家,沈兆却又能为沈初姒做到这个地步,不在乎谢家是世家大族,也不在乎这场出人意料的赐婚会让自己遭人话柄,只想要自己女儿的情愿。
    他正坐在这里思虑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役人的声音,“世子,院外有一位姑娘来访。”
    白蔹家中有事,今日并未当值,以往这种有姑娘家来访的事情,都不会传报到他的面前。
    谢容珏敛眉,刚想开口的时候却又顿住,“……她可曾说自己是谁?”
    “小的并不认识,是个先前并未见过的姑娘,那位姑娘也并未说自己的身份,身边跟着一个丫鬟。”
    役人像是思索了一下那位姑娘的着装,“外面披了一件外衫,衣裙似乎是藕色,看着衣着不凡,所以小的才生怕是哪位世子的贵客。”
    今日沈初姒前去宫中穿的就是如此,谢容珏不知道她为什么下了马车此时又前往这里,他的手指在面前摊开的书页上点了点,思忖片刻。
    “让她进来吧。”
    役人前来告知门口的那个姑娘的时候,卉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拉着役人的手腕,身上的香味铺天盖地地袭来,“你……你说什么?世子当真愿意让我进去?”
    待到周边的婢女轻声咳嗽提醒以后,卉莹才讪讪松开自己的手,“奴……我一时没有想到世子今日居然当真愿意见客,一时失了礼数,还望这位小哥莫怪。”
    谢容珏的这处私宅就算是在整个巷中,也是其中不可多见的布置精巧。
    其间雕梁画栋,廊腰缦回,一步一景,卉莹身处其中,哪里能想到今日居然当真得以见到那位镇国公世子,还能进入他的私宅。
    若不是楼中姐妹给自己出了这个主意,恐怕自己现在就应当是在曹公子的怀中了,哪里还有这样的运道。
    卉莹外衫之下是一件藕色的胸衣和薄纱长裙,身上各处都抹了香膏,心下暗喜。
    倘若被这位世子收入府中,自己以后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毕竟那可是镇国公府的独子,生得还那么出挑,即便是薄情些,那也是旁的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
    “世子,”役人恭声,“人已经带到了。”
    卉莹先前并不敢抬眼,一直听到这句话才敢偷偷抬眼打量这房中。
    秋风深寒,此处却并未关窗,而面前的雕花椅上,正在坐着一个人。
    现在正在面色带笑地,看着自己。
    卉莹之前只是在云想楼中远远地看过这位世子爷,并不能看清相貌,只是听其他人说这位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生得极为出挑。
    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知道之前的那些溢美之词根本无以概述他的样貌,只因为现在在面前的人,生得实在是出众至极。
    更遑论,他现在还眼中带笑,就这么看着自己。
    之前楼中盛传这位世子爷并不喜伶人近身,可是现在得见,这位世子也并非是传言中的那般。
    也是,究竟风月场中,就算是再如何清心寡欲,哪有能对美色丝毫不为所动的。
    “……世子爷。”
    卉莹娇声,“奴家原本是云想楼中的一个姑娘,先前就一直仰慕世子,却因为人微言轻,从未有亲自侍奉世子爷的机会,而今夜原本应当是奴家要去侍奉别人的日子,可是奴家并不甘愿。”
    “自从之前得见世子爷,奴家心中便只有世子爷一人。”
    她的手指碰上系在脖颈前的系带,正欲解开的时候,一股锐痛顿时从她的手腕处传来。
    卉莹原本娇嫩的肌肤上瞬时间出现了一块红痕,烧灼感从手腕处传来,而现在地面上,正在滚动着一枚小小的铜板。
    不用多想,卉莹也知道到底是谁出的手了。
    她不解其意地看向坐在原地的谢容珏,却看到这位世子爷脸上笑意丝毫未变。
    谢容珏手指撑在扶手上,“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在云想楼之中的规矩?不得近身,不得焚香,不得解衣,若违一条,就永远不能出现在我的眼前。不如你看看——”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你现在违了几条?”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明是脸上带笑的,可是说出口的话却又字字如刀,剜着人的肌肤,绝情至极。
    仿佛现在在谢容珏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眼中并无半分的情意,也无丝毫怜悯。
    卉莹瞬间如堕冰窖。
    第11章
    沈初姒将那些策论放回去之后,想着现在沈兆的病情,就坐在桌旁抄了一会儿经书。
    佛偈大多晦涩难懂,她提笔抄到有关业债的那一页的时候,手中的笔顿了顿,墨渍瞬间在洁白的宣纸之上晕开了一点儿痕迹。
    而就在此时,外面开始下起秋雨,风打着窗棂,台前的烛火也晃动起来,落下的阴翳也随着飘摇不定。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和谢容珏的初遇。
    确实也只是寥寥数面而已,甚至恐怕连他自己都未曾记得这么一件事。
    其实也实在是寻常,毕竟谢容珏风流之名满盛京,名伶作陪,满楼红袖招,此事不过是这位镇国公世子少年时随手而为的一件小事罢了。
    *
    和雍十六年初,储君之位高悬,沈琅怀作为嫡出长子,顺理成章地被设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其实其他皇子大概也并不是没有争储之心,但是沈琅怀实在是太过出众,其他皇子与他比起来,多少都有点自不量力的意思。
    册立太子当晚,沈兆在殿中设宴。
    京中有品阶的臣子大多都是携眷前来,宴中推杯换盏,交口称赞太子少时多智,品行高洁,陛下虽是在春秋鼎盛之年,设立太子亦是有利于国之安稳。
    沈初姒很小的时候就知晓周围的公主皇子并不喜爱自己,或许是因为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绛月殿中,旁人都有的母妃她没有,又或许是因为沈兆对她太过偏爱,已经到了谁人都知晓的地步。
    怕与自己玩闹,惹上祸端。
    她时常只能在远处看着令贵妃给十二公主剥橘子,又或者是看着宫中其他皇子公主在嬉闹。
    直到那次,宫宴之中,沈初姒看着其他公主们在玩民间的游戏的时候,被出来歇息的沈兆看见了。
    他责问了带头的三皇子为什么不带上小九,然后又转过身来安抚沈初姒,只说阿稚跟着皇兄皇姐去玩就是,日后没有人敢不带着小九玩的。
    其实并没有人敢欺负她,只是所有人对待她的时候,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疏离,宫中妃嫔也大多勒令过自家孩子少与自己来往。
    毕竟若是沈初姒伤了哪里,圣上怪罪下来,又或者是惹了圣上不喜,这都不是家中无势的妃嫔能够承担的。
    深宫之中,原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日他们在玩的是一种唤作捉迷藏的民间游戏,在沈兆责问之后,带头的三皇子极快地和沈初姒讲了一遍游戏的规则,然后怕她听不懂,接着解释道:“总之,就是躲起来,然后等着别人来找到你,倘若别人找不到你,那你就赢了。”
    那日宫中在举办宴席,除了公主皇子之外,还有一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在宫中,只是他们大多都在筵席之中,并不能随意出走。
    沈初姒在宫阙之中走了许久,刚刚找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却又看到四公主和六公主已经在里面了。
    大概是因为刚刚被沈兆斥责过,她们对于沈初姒的态度并算不上好。
    分明都是公主,沈兆的偏爱又太过明显,尽管知晓沈初姒生母早逝,也很难不生出不喜之心。
    “你去寻别处吧,这里已经被我和六妹占了。”
    那时正逢春时,倒春寒还未过去。
    沈初姒生来畏寒,却在宫闺之中找了许久,只想着倘若这次自己能够赢了的话,是不是日后他们玩闹的时候,也会带上自己一个。
    少时的想法总是太过天真,沈初姒一直走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个院墙的角落处。
    此处周遭都是并未住人的宫殿,很少有人前来,长了一株很大的树,枝桠上密密匝匝地长满了叶子。
    被风一吹,树下的影子就会哗哗的晃动起来。
    她在树下站了许久,一直站到手脚冰凉,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来勉强取暖,一连等了半个时辰,等到暮色四合,远处的宫灯都已经亮起,周遭也并无人前来寻找的迹象。
    宫中内仕大多前往宴席之中侍奉,此处人迹稀少,沈初姒往着周围的宫墙看去,却只看到了全然陌生的路。
    她尝试着往远处走,最后兜兜转转又只能回到这颗大树之下。
    周遭都是高大而巍峨的宫墙,昏暗的天色之下,并无人前来找她。
    沈初姒不知道到底是他们忘了有自己这么一个人,还是因为自己藏得太好,所以才没有人找到。
    只是和雍十六年初的时候,她还未曾及笄,现在孤身一个人躲在这里,周围连一个过路的侍从都没有。
    天色渐暗,宫墙巍峨,更何况自己还记不得来时的路,心上还是难免涌上害怕。
    沈初姒背脊靠在身后的那株大树之上,喉咙之中压着一点儿哽咽,其实声音算不上大,就算是哭也像是幼猫般。
    “啧。”有道声音响起,“哭什么?”
    倏然出现的清冽声音让沈初姒瞬间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看了一遍,也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别找了,在你头顶。”
    沈初姒顺着往上方望去,只看到在这株大树的枝桠上面,正在躺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手枕在脑后,头发束起,身穿绛红色白纹锦袍,锦靴踩在枝桠顶端,耳侧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现在正在轻微地晃动着。
    大概是因为刚刚睡醒还没有多久,所以他现在眼睫垂着,脸上带着一点儿显而易见的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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