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霁原本的笑意稍稍淡了一点,顿了一下,与谢容珏对视,“世子没有拦的意思?”
    谢容珏有点儿兴味,“林大人实在是有趣,既然是林太傅关心晚辈,前来探疾,这是殿下的事情,我有什么道理拦?”
    “但若是林大人别有所求……”
    他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
    林霁问道:“我若是当真别有所求,世子当如何?”
    “不如何。”谢容珏轻声啧了一下,“我不会代替殿下做选择。”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他从来都算不上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确实并不会代替沈初姒做选择,但是若是她属意林霁这样的郎君的话。
    那他从现在开始学起,也不是完全不行。
    谢容珏双手环抱,发边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看着林霁的神色,似是挑衅,又似乎仅仅只是懒倦。
    “只是我觉得,林大人若是当真别有所求,那么林大人的所求,多半是要落空了。”
    “是吗?”林霁抬眼,“世子现在妄下论断,我倒并不觉得是世子所说的这般。”
    谢容珏哼笑了声,瞳仁之中却又没有丝毫笑意,舌尖抵了抵上颚。
    他们这番话里有话,除了在旁的林太傅,恐怕也没有其他人能听懂。
    林霁朝着他道:“既然是所见不同,那么我也不便再叨扰世子了,告辞。”
    谢容珏稍微让开了身子,“林大人请便。”
    林霁扶着林太傅,身边跟着两个小厮,一直到走出了一点儿距离,林太傅握了握自己这个最为看重的孙子的手,缓声道:“你向来很少在人前逞口舌之快,况且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今日怎么冲动了?”
    林霁不语。
    林太傅拍了拍他的手,“往日的时候,你少年老成,也少了些鲜活气,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少年时,也与你一样。唉,终究还是为情所困。”
    林太傅说着,又有点儿后悔的意味,“早知道现在,当初陛下还在的时候,我就该早些为你的婚事做打算,陛下一直属意你,我也知晓,只是当初觉得,若是再有些功名在身,再说这些也不迟。”
    林太傅一说起往日就有点儿刹不住,他沉吟片刻,转而问道:“今日见殿下,你可有些把握?”
    其实,当真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在西境的那些时日,他并不知晓殿下与谢容珏两人发生了什么,从前的那些事情,林霁自认并没有什么不足之处,也并未觉得自己落入下风,屈居人后。
    可是偏偏西境那件事情,他无能为力。
    所以现在处处掣肘。
    之前沈初姒就已经婉拒过他一次了,林霁并不是不知晓自己并无所少胜算,可是……也还是想再奢求一次。
    他素来理智,即便是知晓此事多半并无多少可能,也还是生出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念。
    毕竟是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想护着的小姑娘。
    哪怕问清楚,心知多半无果,也好过日后后悔。
    沈初姒少时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睫弯弯,后来长大了性情就变得温敛,就连笑意都是疏离的。
    林霁幼时入宫,先帝与他以叔侄相称,在乾清殿与自己论学的时候,沈初姒会撑着下颔等着沈兆,即便是听得困倦,也只会头一点一点地,勉力保持着清醒。
    头上梳的啾啾用淡粉色的系带装饰,瞳仁生得很黑,像是罕见而珍稀的玉石。
    沈兆对人温和,但是也只会用哄的语气,去哄这么一个人。
    后来再大一些的时候,林霁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子伴读,他其实还是会看到沈初姒笑,只是很少对着旁人,或许是对着初春盛开的桃枝,对着在墙边停留的雀鸟,对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狸奴。
    而后,就记了很多年。
    或许林太傅说得对,即便是他少年老成,但毕竟年少,终究还是逃不过为情所困的局面。
    *
    沈初姒从谢容珏的别院中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早,因着是初夏,庭院中的晚桃盛开,蒲双和梨釉两人就摘了一些花朵,用来制作香包。
    窗棂外有泄进来的日色,沈初姒手上拿着一卷经文,还是觉得有点儿潜不下心来。
    地方志中曾经讲过漠北,不用于西境的荒漠隔壁,连绵不绝的山脊,漠北的天空很低,每年下雪之时,人们会坐在火堆旁,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凛风。
    她因着体弱,并未学过骑射,可是她也很想,尝试一下。
    她抬着手,贴了一下自己的脸侧。
    刚刚被他吻过的地方现在还带着未曾消散的热意,她想到这里,眼睫往下垂了一点。
    明年,现在还有点事要处理。
    她并不愚钝,大概能猜测到是什么事情。
    他若是当真往后并不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了,又未曾涉及仕途——
    虽然她不在前朝,但是之前西羌就已经与中原剑拔弩张,沈琅怀并未明说什么,但独孤珣既然重伤,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这段时日,独孤珣伤已经几近痊愈,恐怕不久之后,边境将乱。
    独孤珣登上西羌阙王之位还没有多久,老将迟暮,无以为继,若是当真起了动乱,实在是棘手,更何况沈琅怀根基未稳,李廷尉仗着国舅身份,又只想着敛财,外忧内患,更是雪上加霜。
    而谢容珏是唯一和独孤珣交过手的人。
    他所说的处理事情,多半是想着前往西境,跟着常老将军了。
    沈初姒想到这里,手指轻轻摩挲过手中的书页。
    她从来都算不得是什么运气很好,母亲早逝,父亲也才知天命的年纪,就过早离世。
    而此行凶险。
    谢容珏应当知晓自己能猜出来,但是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此事。
    沈初姒还在思忖着这件事,原本正在庭外摘桃花的蒲双却又突然进了来,她跨过门槛,小声禀告道:“殿下……林大人和林太傅现在正在门口,想求见殿下。”
    沈初姒抬手将自己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她在西境这件事,林家多半是知晓的。
    说清楚也好。
    她起身,“知晓了,让他们进来吧。”
    蒲双连忙将放在小几上的书卷收好,随后跟着沈初姒走了出去。
    庭前的那几株晚桃已经是盛开之时,时不时就会飘落花瓣,沈初姒站在树下,恰在此时,微风卷过,落英飘落在她的发梢肩侧。
    林霁扶着林太傅走进院落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的一副景象。
    他面上不动声色,在袖下的手却又紧了紧。
    林太傅拍了拍林霁的手,末了,又没多说什么。
    沈初姒款步上前扶住林太傅,轻声道:“太傅年事已高,若是想见,又何必自己前来一趟,我可以自己前去林府见太傅。”
    “殿下是天家,为人臣子的,怎么能让殿下去林家,这坏了规矩。”林太傅朝着她笑了笑,“况且臣这是探疾,哪有让殿下前去林家的道理。”
    林太傅手中的龙头拐杖在地上点了点,“这么些时日,殿下受苦了。”
    林太傅与沈兆关系甚笃,当初金銮殿中,太后李氏在上,林霁也是难得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
    这份情谊,沈初姒一直都记得。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受苦。
    “臣老了,说起话来古板,与殿下多说不了什么话。”林太傅笑,“有些话,还当是你们年轻人去说。如珩,殿下这么些时日在院中闭门不出,恐怕错过了京中不少趣事,你且讲给殿下解解闷。”
    沈初姒想到之前林霁在这里与自己说的话,抬眼看了一下站在林太傅身边的林霁。
    有些时日不见,林霁还是惯如往常一般的温和,他此时正在低着眼看着自己。
    沈初姒心下叹了一口气。
    林太傅借口离开,手中拿着拐杖,身边的小厮也跟着他一同离开。
    他走到了庭中的一处小亭里面,蒲双刚刚那会儿已经备好了茶,虽然隔得有点儿远,但是沈初姒还是能看到袅袅升起来的白雾。
    林霁沉默片刻,随后轻声开口:“此番前来,其实还是有点儿唐突。殿下之前的事情,没有能够帮得上忙,我很抱歉。”
    “林大人不必觉得抱歉。”沈初姒抬着眼睛,“之前金銮殿上的事情还没有谢过林大人,这种事情,旁人避之不及,林大人能出言帮我说话,我已然万分感谢。”
    她一向不会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
    哪怕他心甘情愿。
    无论林家是不是受到先帝遗嘱,无论他到底是什么立场。
    “其实今日前来,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林霁低眼看着沈初姒发间落下的那片桃花瓣,手指随着轻轻缩了一下,却又没有动作。
    此时隔得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属于桃花的清香味。
    “之前在这里的时候,我曾经问过殿下的意愿,当初殿下婉拒了我。”
    林霁似乎是想到往事,有点不好意思,面上带着一丝羞赧,“当初我说,此时并不急,我可以等到殿下好好思虑之后,再给予答复,也不用担心我会改变想法。已经过去数月,我原本应当知晓,这件事不可强求,可是……”
    “我还是想来问问,殿下的想法。”
    即便是知晓自己曾经前往西境,林霁却还是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当初沈初姒问及婚约不是儿戏,说不必因为沈兆的话,从而勉强的时候,林霁说起,是他自己甘愿。
    沈初姒站在原地,然后轻声开口:“林大人应当知晓我前往西境的事情吧。”
    林霁似乎是有点儿诧异她提起这事,“知晓。”
    沈初姒点了一下头,“若是林大人想问我的想法的话……当初我婉拒,是因为一来,我对大人只有兄长之情,二来当初我谈不上顺遂,也并不想那般早的再思虑婚事。”
    林霁突然想到谢容珏今日的模样。
    他即便是身穿古板的颜色,也会显出不一样的少年鲜活气来,眼眉风流昳丽,面上胜券在握。
    将一直都想护着的小姑娘拱手给别人,这么想着……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分明,是他先遇见的。
    有些事情,真的不分先来后到。
    林霁思忖片刻,随后艰涩开口:“那殿下现在开口拒绝,是为了,镇国公世子吗?”
    沈初姒手指蜷缩了一下,刚想开口的时候,林霁却又接着道:“算了,殿下不必说,我大概知晓了。”
    沈初姒思忖片刻,“是为了他,也不全是。因为我从来,都只把林大人当做兄长。当初父皇与林大人以叔侄相称,我就觉得,若是我当真有林大人这么一位温柔的兄长,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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