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西羌已经初现颓势,再不如之前那般张扬,那般目中无人,渐渐地,他们开始谨慎行事。
    在平日修整的时候,谢容珏其实并不常出去,既不会与老将在一起谈论当年,也不会与少年将士交谈。
    每次看到这种情景,常老将军其实都会想到,之前听到盛京中的传言,说这位从前的世子,很是薄情。
    之前其实还不觉得,现在倒也看明白了。
    与其说是薄情,不如说是对别人的事情,都没有什么所谓,不想听,也不想参与。
    只会在营帐之中,时不时翻阅着兵书,又或者,手中拿着那个看着有点蹩脚的香囊,在愣怔。
    不是没有将士在谢容珏背后悄悄说起这个香囊,也不是没有人说这个香囊的绣活实在不好,只是说这些话的人,都被谢容珏拉去多加训练了。
    他是副将,看着生得一副出挑的好相貌,可是教训起人来的时候,却又从不手软。
    自此没有人敢在背后偷偷说这个香囊看着蹩脚了,至多也只是在心中暗自想想,反正是不敢在惹着这位的晦气了。
    常老将军和蔼可亲,不犯什么违背军纪的错误,很少为难人,这位副将,倒也不说什么脾气很差,看着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唯独对一个香囊宝贝得紧,调侃上两句都不行。
    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不过边关战事一直都顺遂,恐怕没有多久,就可以平安回到家中了。
    在此次队伍之中的,有千里迢迢从盛京过来的,离开盛京的时候尚且是伏暑,来到西境却又被这里的冷意惊诧到了。
    也有原本就是在西境的,黎城作恶多端的狗官终于被铲除,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黎城的平民子弟皆是抑制不住的喜色,他们原本只能在贪官的宅邸之中,做做打手,拿着可怜的俸禄,现在却是当真可以从军。
    上阵杀敌,而现在的圣上,也会派遣专人解决将士们不在时的家中琐事。
    西羌显出颓势,中原是一块啃不下来的骨头,因着战略得当,大大小小的冲突战役,并未折损多少人手。
    在一次僵持很久的战役告捷之后,西羌受到重创,独孤珣身边一直跟着的塔吉也死在这场战役之中。
    常老将军之前一直都有传书回盛京,在这次之后,一高兴,就难免多写了一点。
    他拿着信封,来到谢容珏的营帐前,问他需不需要也寄信回去。
    其实常老将军之前也问过这样的问题,但是谢容珏都说没什么好写的,常老将军也只得自己将这位少年郎君在西境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给新君。
    虽然常老将军很少在谢容珏的面前夸他,但是在写给沈琅怀的信中,却是夸赞他为远胜独孤珣的将才,令人为之惊叹的天赋异禀,日后永平西羌,永护和平,想来也是不在话下。
    常老将军虽然是武将,但是毕竟也是上了年纪,有着大多都有的毛病——唠叨。
    所以每次夸赞的词,都稍微显得有点多。
    或许也是当真惜才。
    谢容珏往常都没有写信回到盛京,今日常老将军问起的时候,他却突然拿出一张纸,随后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交给常老将军,让他一同带到盛京去。
    常老将军有点不明白这么几个字,怎么就要呈到陛下面前,能表达什么,但是他也没有多问什么,只将信封好,让斥候出去送往盛京。
    谢容珏有的时候会漫无边际地想,其实自己也并不是不想写信回去。
    只是寄回去千万卷,恐怕上面,也全都是想念阿稚这样的话。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腰上挂着的香囊,倏然低声笑了一下。
    *
    独孤珣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蛰伏。
    从一个卑贱的女奴之子,一步一步走上阙王之位,他极为擅长,以退为进,假意示弱,随后攻其不备,一击丧命。
    西羌连连的颓势,他并不是不知晓,塔吉的死,身边精兵的一个接一个的失去,他也知晓。
    他此时手指试了试手中的刀锋,看到光可鉴人的刀身上,倒映着自己的眼眉。
    或许,也应当是收网了。
    他两次三番地试错,甚至露出破绽,用自己身边的亲信去试探的,是一条路。
    一条可以奇袭的路。
    地通险要,一旦失去这处据点,犹如深入腹地,如入无人之境。
    即便是再如何料事如神,再如何身经百战,也不可能猜得到,塔吉的死,那些跟在他身边数年的亲信的死,是独孤珣自己亲手筹划的。
    成功的道路上,总是需要一个又一个的垫脚石。
    为了西羌日后千秋万代,可以踩在中原的土地上,这些草原生长大的勇士,应当感到荣幸。
    独孤珣从来都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不过是佯装出一点儿悲痛,让那些中原人信以为真,从而放低警惕,没有办法发现,自己在找的,是这样的一条路。
    一旦失败,就是必死无疑。
    可是也无所谓,出征在外,哪有从不兵行险着的时候。
    月上梢头,独孤珣手上拿着光可鉴人的弯刀,身边跟着几个都是精锐的近卫,逐步迫近。
    即便是战事接连告捷,站岗的将士也还是一丝不苟地巡逻着周边的地带,看着周围的环境,生怕漏过一丝一毫。
    解决这些小喽啰,并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他们身上还带了香,一种只在西羌有的,无孔不入的迷魂香。
    造价高昂,极为难得,用完就再无。
    之前带走那个中原的九公主的时候,就用了些。
    实在是奢侈。
    原本这么珍贵的东西,应当用在战场上的。
    就像是现在。
    独孤珣手中的刀极快,刀影缭乱,几乎只是几个瞬息之间,这些守卫就死的悄无声息。
    因着夜幕,他们身上汩汩流动的血液都逐渐涌入黑暗,并无声息,无人知晓。
    常老将军寄出了信件,原本正在营帐之中看兵情,手中的棋子几番往来,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点声响。
    几乎只是出于他本能的直觉,感觉空气之中,浮动着一点淡淡的血腥气。
    ……不对。
    几乎没有细想,常老将军抽出剑,刚准备叫上近卫前去一看究竟的时候,他才刚刚掀开营帐,突然就看到自己的营帐外,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袍子的人。
    几乎融于黑暗。
    为免突然出变故,主帅和副将营帐很远,常老将军手中拿剑,直视着自己面前的人。
    他与独孤珣并未正面交手过,只知晓这个人,是个难得的天才。
    谁人还不是天才?
    他虽然老了,但是当年,也曾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是敌袭,他在这里,又有谁人可以在营地腹地,如入无人之地?
    ……
    遥远的东侧营帐,谢容珏正在营帐之中,分析这几次大大小小的战役的因果,几乎是连着的两三日,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
    独孤珣并不是激进冒失的人,有几处几乎是看着毫无胜算的战,也还是应了。
    虽然西羌人信奉骁勇,从来都不齿逃脱之辈,但是这样几乎是玉石俱焚的打法,却又实在是不对劲。
    几乎像是等着人发现破绽,可是怎么想,又都谈不上是合理。
    谢容珏指尖拂过舆图上用笔墨圈起来的地方,电光石火之间,他倏然抬眼,知晓了独孤珣的意图——
    他在用这些亲信,用这些精锐的命,在试错。
    所以这么几处,才这么杂乱无章,却又在类似的方向中。
    而他的目的,就是……入腹地,杀主帅。
    谢容珏拿着剑,往外走去。
    独孤珣这样的打法,实在是超越了旁人能想到的界限,他之前就觉得有点儿蹊跷,可还是有点儿不明白,现在用疯子的想法去揣摩,才顿悟。
    死了这么多精锐,只是为了试出一条路,甚至稍有不慎,自己就会丧命在这里。
    若不是赌徒,没有人会这么做。
    但愿,来得及。
    谢容珏自己与独孤珣曾经交过手,知晓他的实力,这位阙王用刀已臻化境,当初在金銮殿上接了他的三刀,谢容珏看似轻而易举,实则也受了不轻的伤。
    常老将军骁勇,但毕竟……年事已高。
    一直到靠近西侧,谢容珏才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敛眉,极快地走近。
    此时的营帐灯火通明,哭泣声,惊呼声渐起——
    而中心的营帐,周围凌乱,全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常老将军胸口处涌出血液,正在勉力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
    看到谢容珏赶来,还勉力朝着他笑了笑,“来了?”
    常老将军口中涌出血沫,“你果然,果然如我所说,是难得的将才,就连这么件事,都能这么快想,想明白。”
    他招手让谢容珏过去,从胸口摸出一块带血的兵符,交到谢容珏的手上。
    “不要看老夫现在,现在这样狼狈,西羌那,那个说,说是天才的阙王,也,也没比老夫好到哪里去。”
    常老将军拉着他的手,让他握紧这个兵符。
    “日后……就交给你了。你是天,天生的将才,我——”
    “信你。”
    老将老矣,常老将军想,自己或许应当还是要服老。
    好在副将,这个沈琅怀亲自钦点,他从前并不理解的世家子,是个天生的将才。
    战事之中,总会有人死的,他戎马倥偬这么多年,周围的人来了又去,不可避免,对于死生,早就已经置之度外了。
    只是……还是会缺憾,没有亲眼看到,西羌人止步在西境以外。
    没亲眼看到,盛京日后繁荣昌盛的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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