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沉着脸走回塌前。
    洛棠还想回避,却被崔绍拉住手臂:“你若是不说,就没人能救你。”
    洛棠当即便哭了出来:“他,他差点把我殉葬……他骗我!”
    这一哭便止不住。
    除却不能为外人道的与娴妃相关,她本着自伤八百的气势,将她害怕的全部事由血淋淋地呈给崔绍看,
    甚至夸大其词,将原本与谢凤池的关系全部说成是对方的引诱与胁迫,就是为了让他心惊,也求他心疼。
    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几乎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她如此年轻,竟却被安宁侯养过两年……
    不仅如此,他蓦然一顿,说不清的愤怒涌上心头:“谢凤池怎能如此!他就不怕……”
    不怕……
    是了,他怕什么。
    洛棠刚说,她是奴籍,是安宁侯从射阳县买回去的奴婢。
    本朝律法,主子手捏卖身契,别说殉葬了,便是乱棍打杀了奴婢也不必负责!
    只是圣上仁慈,宗室里极少有光明正大殉葬的,以故这风气便没有兴起。
    可眼前的洛棠却险险就要为此而死!
    他不觉得洛棠会对自己说谎,他正直善良,看洛棠也当如此,且洛棠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一查就能查出殉葬是否属实,所以她也没必要撒谎。
    崔绍忍不住咬紧牙关,脑袋里乱的很。
    一会儿是难以置信清和雅正的谢凤池怎会如此,一边又想起这些日子查抄的江南豪族,那些光鲜亮丽下也同样埋藏着数不尽的污秽。
    他也一度不满谢凤池对于夺嫡之事袖手旁观,对拓宽科举之路也从不上心,如今听着洛棠字字泣血,他恍惚觉得,好似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谢凤池。
    竟有如此之事……谢凤池……
    崔绍用尽全力才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迫使自己冷静,不希望自己的冷肃模样再吓到洛棠。
    可眼神转回,洛棠已经跪在他眼前,声泪俱下地请求:“崔大人,求求您了……别告诉世子我在此处。”
    她美艳的面庞上写满惊恐无助,外袍在动作间落在腰间,拉紧薄纱,酥山在朦胧雾气中若隐若现。
    “我害怕,我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又不知不觉地死了!”
    崔绍深吸口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流窜。
    为了不显失态,他扭身不看她:“知道了!”
    再开口,他的嗓音已经哑得不行,他咬牙,却无法按捺这股欲念,只得仓促吩咐:“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不等洛棠应答,他大步迈出了屋,关门声却轻悄体贴。
    洛棠便知,这人面上冷肃守礼,心却是软的,温柔的,不像谢凤池,面上款款温和,可他的心是冷的。
    她不能回谢凤池身边。
    知道了谢凤池曾想对她做过的事之后,她不觉得自己能将知情的态度隐瞒好,大皇子也不一定会向谢凤池遮掩他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了自己。
    她没法儿再装作和从前一样爱慕依恋谢凤池,她一定会露馅的。
    而自己有了异样,不够乖顺了,谢凤池还会留着自己吗?
    留着自己,又是存着什么目的呢?
    她摇摇头抿紧唇不敢多想,她不能赌。
    身世在此,总有机会再去找,可她却一定不能回谢凤池身边,正好如今有了更端方君子的崔绍,又是朝廷的大理寺少卿,便是她最好的脱身机会!
    *
    深夜,县东玉带河,河畔的歪脖子柳树旁,老宅里迎来了第二波不速之客。
    披着身纯白狐裘的矜贵男人一步一步,从东倒西歪的下人们身畔路过,庞荣浑身紧绷地护在世子身侧,紧随其后跟来的大皇子同样大吃一惊。
    “殿下,这会儿可不容再出意外了。”霍长恩皱着眉头道。
    赵晟恨恨瞪了眼宅中景象,咬牙道:“不是我干的。”
    谢凤池走进屋内,屋子里还留有淡淡幽香,是她惯爱用的香露味。
    可看到凌乱的床榻,他的眼眸微不可查的暗了暗。
    “世子……”
    庞荣本想护着他,提醒他不要再往深处走了,免得还有人埋伏出意外,但谢凤池自顾自走了过去。
    他牵起床栏上悬着的那根细金锁,几乎可以想象胆小的少女在这处如何受辱,如何惶恐。
    她定哭得很厉害,也不知是否一边哭一边偷偷叫着自己的名字。
    赵晟紧随其后冲进来,见到沉默不语的谢凤池,心中没来由紧了紧。
    他硬着头皮解释:“就锁着而已,人我没碰!”
    谢凤池看他,忽而笑了一下。
    这一笑,叫赵晟彻底慌了神,盯住那根断掉的细金锁转移话题大骂:
    “这细金锁可是宫里用的,坚硬无比,平凡铁器根本斩不断,若让本宫知道究竟是何人做的,定不饶恕!”
    他这声骂,骂得太欲盖弥彰,不过在场也没人想纠正他。
    谢凤池手中捻摩锁链,嘴角纵使挂着淡淡的笑,却越发叫人看不透,也更胆寒。
    霍长恩担心谢凤池心中不悦,将先前的交易推翻,只得腆着张臭脸过来劝他。
    “莫急,既然劫人的未伤下人,也必然没伤那位洛娘子。”
    谢凤池默不作声将那根链子放下,手掌已因握得太用力而被勒出了道血痕。
    *
    阴了几日,天终于彻底放晴朗,立春后的艳阳普照田地,让受了一冬苦的江南重新焕发生机。
    崔绍拜托了驿馆管事家的娘子给洛棠上药,自己在驿馆大堂坐等片刻,手下们已经在驿馆外收拾行囊了,他拖延了几天,正是为了避开和大皇子一同上路。
    因想着洛棠的请求,他还特意同驿馆管事提点,不要与任何人透露他带回了个娘子。
    管事敬畏这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不无遵从。
    以故,从射阳县回来的这几日,崔绍虽隐有不安,但终归无事发生,且今日就要回京,到了京中,有大理寺护卫以及家将在,他也能更安心。
    想到这里,崔绍无奈摇头。
    他为何要安心,回了京,又不代表他同洛娘能有什么。
    片刻后,管事娘子出来,崔绍便进了屋。
    洛棠脚上的伤已经结了痂,见他进来,本还赤着足在观察伤口的少女顿时微红了脸,将衣服翻下盖住雪白的足。
    崔绍默不作声,挪开目光。
    他守礼地问:“再过片刻就要动身了,你可想好了?”
    洛棠咬着嘴唇,迟疑地点点头,似乎是惧怕他心有不满,低声道:“回了京,我不会打搅崔大人,我可以在大理寺或者是大人的宅邸里当一个下人,”
    “我知自己是奴籍,行事多有不便,我可以隐姓埋名,不出门,也不去人前……”
    “对,对了,大人先前助我与玉山书斋联系上,我已经送了一版文稿过去,虽说还有诸多不足,但我定会好好修改重新誊抄,争取赚得稿费,努力养活自己!”
    她像即将被抛弃的猫儿,拼了命地展示自己还有用,值得被疼惜,伤心又哀求地凝望她的主人:
    “我不会叫崔大人烦恼的,我任凭您的吩咐。”
    猫儿粉嫩又柔软的爪子已经搭在他的心口了。
    崔绍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可他始终克制着,告诫自己,如果自己发了疯,和那些畜生又有何异?
    谢凤池的事可以再议,先宽慰好洛棠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他不再接话,深吸口气起身:“好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洛棠转涕为笑点点头。
    他们俩都心照不宣地不提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哪个人?
    第四十五章
    洛棠的东西很少, 只有被崔绍带到驿馆后,托管事娘子替她买的两身衣裳,和些普通胭脂水粉。
    崔绍在女子之上是个粗人,对于吃穿用度考虑得不够细致, 洛棠难免会想起将她精心豢养的谢凤池。
    可她也知道, 眼下只才叫崔绍同情怜惜她, 与谢凤池之间的关系全然不同,便不能恃宠而骄。
    谢凤池……
    洛棠摇了摇头, 希望尽快将这人从脑海中忘掉。
    她要回京,唯一想做的,只是借着崔绍的庇护, 慢慢讨回卖身契, 再验明身份,与那人真是半点瓜葛都不想再有。
    一是怕他,二是顾忌他截了自己想往上爬的路。
    她戴好帷帽, 任由崔绍的小厮将她的行李先搬下去,随后缓缓走出去。
    这是她这么些天以来头一次出屋,台阶高耸, 她脚上的伤还未痊愈,每一步都有些酸软, 从二楼往下, 好几次险些直接栽下去。
    下人们都在外头等着了,崔绍看着她弱柳扶风的身姿在前头摇摇晃晃,心中升起抹说不清的不忍。
    再下一次,洛棠刚扶稳扶手, 只觉得身子一轻, 她低声惊呼, 下意识缠紧了将她抱起来的人。
    崔绍透过帷帽的纱幔缝隙,看见了少女惊慌又泛红的脸。
    “时间紧急,得罪。”崔绍绷着面容,简洁地遮掩自己的逾越。
    洛棠不动声色勾起嘴角,声音却颤颤的:“慢,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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