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朗站在远处,不敢挤到长辈们身边,踮着脚尖往那边看:“宁师弟,你看好的那个黎青,在做什么啊?不是已经通过考核了吗?”
    宁夺静静地望着众人中心的那个背影,眼中似有星光浮动,半晌缓缓道:“或许他在意的,并不是比赛输赢。”
    商朗困惑地“啊”了一声:“那、那到底在意什么?”
    旁边,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大声叫道:“考校有考校的规矩,时辰已经到了,就该停手,在这里故作什么玄虚?”
    正是木嘉荣身后的那个瘦高师兄,见所有人目光都被元清杭吸引,心里早已妒恨不已。
    他随手抽出手中剑,一步冲上,凌空斩了过去:“看我替师长们教训教训你!”
    他自然不敢真的斩杀别家弟子,剑招是冲着元清杭面前的蛊雕刺去,可身子刚刚一动,一道剑意却宛如天外飞虹,带着隐约炙热,却又杀意冰冷,忽然裹住了他的全身。
    “扰乱考场秩序者,死。”一道肃穆清越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响起,虽然并不大,却能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刺杀考生者,更杀无赦。”
    众人都在聚精会神看元清杭,扭头一看,全都吓了一跳。
    站在那人身后一剑制敌,俊美肃穆、白衣胜雪的,不是苍穹派杰出弟子宁夺是谁?
    离得稍近一点的人更是慌忙往后散去,只是站在附近,就能感到遍体生寒,汗毛倒立。
    那浩大剑意,仿佛在细细切着人的肌肤一般!
    神农谷那人浑身打颤,急叫:“宁小仙君,你干什么?”
    宁夺声音清朗悦耳,却也冰冷无情:“苍穹派主持大比,秩序维护由本派负责。职责所在,不敢有负。”
    “我我……我错了!”那人慌忙抛下手里的剑,可是身后的剑意却并没退去,他只好颤声向木安阳叫:“师父……”
    木安阳扭过头,不快地冷哼了一声:“自己不懂规矩,被主人家教训,还有脸叫?”
    宁程转过了头,向宁夺微微蹙眉:“放下。”
    宁夺这才缓缓收剑,俊目低垂,退了一步。
    散布在周围的剑气骤然撤去,不少剑宗前辈全都暗暗心惊。
    不是金丹初期的年轻弟子吗,怎么这剑锋剑气、这威压灵力,竟似接近了即将突破的临界?
    苍穹派当年出了一个十几岁结丹的宁晚枫已经震惊天下,这一代,竟然又出了一个逆天的剑修奇才吗?
    宁程歉然向木安阳摇了摇头:“我命他负责考场安全和秩序,他便太过紧张了些,木谷主莫怪。”
    木安阳淡淡道:“无妨。苍穹派有这么能干的弟子,真是叫人羡慕得很。”
    这边闹得剑意肆虐,而不远处的元清杭,却像是丝毫未被影响。
    他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柄银刀,挑开了最后几根气机牵丝,一根根切断,接着小心催动着微弱灵气,封住了流血的线端。
    到了现在,就算不懂医术的也都发现了不对。
    这只蛊雕,身体里的气机符,不知为什么比旁人的小了许多,堪堪只有绿豆大小。
    更小的体积、更加萎缩的牵机线,使得他的操作比别人困难了许多,可是更多眼尖的人又发现了另一件诡异的事。
    这个气机符,连着的不仅仅是心脏,有一半的牵机丝密密麻麻的,伸向了下腹!
    精细操作太久,元清杭的脸色已经微红,额头也有了点细密的汗珠,只有一双眸子,却更亮更专注,手也依旧沉稳。
    他的身后早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有来自观礼台上的宗师们,有不明所以的年轻后辈,还有更多同场的考生们。
    木嘉荣跟在木安阳身边,脸色有点发白,低低开口:“父亲,为什么会这样?他……他的蛊雕有别的病变么?”
    木安阳扭头看了看他,沉声道:“你好好观看,再想一想。”
    木嘉荣脸涨红了,紧紧抿住了一口白牙,眼中隐约羞愤。
    一抬头,却正好对上旁边厉轻鸿的目光。
    厉轻鸿盯着他,忽然用嘴型无声吐出两个字:“蠢货。”
    众人都在凝神观看元清杭的动作,没人注意到他的细微口型,只有木嘉荣一个人看个正着。
    他素来备受娇宠,说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也不为过,哪里受过这种毫无由来的恶意,可毕竟家教良好,又惊又气之下,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反击。
    偏偏场上一片安静,又不好发作。仓促之间,气得眼睛都红了。
    众人的注视中,无人打扰叫停,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元清杭手中的小镊子伸进血泊,轻轻捏住了那个小东西。
    “叮咚”一下金玉之声,一颗和绿豆差不多大小的暗金色气机符落在了一边的白瓷托盘上,带着斑斑血迹。
    可他并没和别的考生一样停下。
    他拿起了一根银针,在尾部穿上了一根极细的羊肠线,严密地缝上了那只蛊雕的胸腔,再掏出一粒小药丸,喂在它嘴里。
    旁边懂行的药宗弟子们都是一惊:这药丸异香扑鼻,华光暗动,价值绝对不菲,只怕还远远超过了木嘉荣给蛊雕用的止血粉。
    只是早已通过了比赛,又何必给一个将死的畜生用这么好的药物呢?
    药到神提,昏迷中的蛊雕抽动了一下,乌黑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目光掠过眼前围观的人,它眼中忽然异光大盛,带了无穷愤怒和惊恐,四蹄微颤,像是想要尽一切力量逃走。
    元清杭手疾眼快,伸手轻轻覆上了它的身体,温和的灵力春风细雨般注入伤口:“别怕,不会伤害你的。”
    顿了顿,他指尖轻轻点向那蛊雕的小腹,声音低沉且温柔:“我保证,它也会平平安安。”
    那只蛊雕在他的安抚下,终于平静了点,目光里的愤怒慢慢散去,变成了哀伤和痛苦。
    众目睽睽之下,它眼中竟然慢慢渗出了两滴晶莹的泪水,落了下来,滴落在丑陋的身体上。
    元清杭伸手将它四肢的锁链除去,掌心不断输出灵力,轻轻梳理着它的伤口,那只蛊雕越来越放松,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两只后蹄爪却死死护在了自己腹部。
    易白衣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喃喃低语:“造孽啊……是我造孽。”
    旁边的木嘉荣忽然震惊得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原来如此!”
    商朗站在他身后,听着他打哑谜,只急得心痒难耐:“木小公子,到底什么事呀!你见识渊博,快点说说。”
    众人也都早已好奇满满,又不敢询问师长们,这都竖起了耳朵,紧紧盯着木嘉荣。
    木嘉荣脸色奇差,半晌才喃喃道:“是了……所以这只蛊雕的气机符被吸引去了下面,因为下面有东西更加需要气血供养。”
    商朗抓耳挠腮:“下面到底有什么!”
    宁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简短道:“胎儿。”
    商朗蓦然张大了嘴:“哇!……哦!”
    就算是不懂医的,此刻也都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只蛊雕,怀了身孕!
    一旦体内孕育了生命,自然只恨不得将所有精血都供给胎儿,所以这个气机符才会萎缩得这么小,而且牵机丝更是扎根到下腹,深深长到了子宫里!
    别人只需要将气机符剥离心脏,而这位七毒门的小弟子,则需要同时剥离开心脏和子宫,牵机丝也更细更脆弱,难度何啻于别人的几倍。
    旁边的厉轻鸿快步踏上,奉上了一条丝帕,柔声道:“师兄辛苦。”
    元清杭伸手接过,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终于发现了身后的异样。
    呦呵,这是什么大型手术观摩现场?
    人群拥挤,他目光略略一扫,便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宁夺,忽然展颜一笑,神采飞扬地向他扬了扬眉。
    他戴着面具,本来显得相貌平平,可这一笑之下,不少年轻女修却都不由自主心里微微一动:这一双眼睛,笑起来竟然灿若朝阳,亮如晨星。
    宁夺长身而立,目光迎着他,似乎有片刻怔忪,半晌才微微垂下眼帘,没有回应,脸上也没有什么神情。
    易白衣拨开众人,手指覆上蛊雕的脖颈动脉,片刻后松开,脸色惨白,喃喃道:“……已经三个月了。我在两个月前种下气机符,竟没有发现它已有身孕。”
    百草峰峰主笑道:“一只恶畜而已,又不像别的灵兽一样能被收服豢养,一旦被抓,不是鱼死网破,就是绝食而亡,有身孕又怎样?还不是同样生下一只小恶畜。”
    元清杭瞥了他一眼,道:“习惯山野生活罢了,不接受豢养就是恶畜吗?”
    百草峰峰主被他这么一个小辈当面顶撞,把脸一板:“这恶畜非但没有灵智,更喜欢杀戮捕猎,本性凶残恶毒,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元清杭诧异地看着他:“凶残没错,说是恶毒倒也不必吧。”
    旁边一名药宗宗师皱眉道:“怎么,你要帮这畜生说话不成?”
    元清杭道:“既然都知道它们没有灵智,那又何来恶毒之说。狮虎搏兔,野兔食草,人吃兔子,都是为了生存,谁都不比谁凶残,也不比谁善良。”
    那宗师不快地拂了拂袖子:“奇谈怪论!人族当然比这些畜生高贵,要不然为什么人族可以御兽驱灵?”
    元清杭摇摇头:“这是比谁的拳头硬,并不是比谁尊贵。”
    他虽然少年身量,相貌也普通,可是站在那里气定神闲,对着几位长辈宗师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怯场惧意,场上的众人看了,心中都有点异样。
    百草峰峰主心中生怒:“能被修仙人士驱使,才是天大的福分,所以说这种异兽灵智不开呢!”
    元清杭淡淡一笑:“若为自由故,生命皆可抛。人是如此,有的畜生也一样。”
    不远处静静凝视着他的宁夺,听了这一句,却身子一震,整个人像是被定身符死死钉在了原地一样。
    他忽然踏上几步,原本平静如神湖的眼中,也光芒变幻,不知是惊是急,是喜是悲。
    第22章 激辩
    有人心中暗暗折服,也有人大大地看不顺眼,忽然,就听一个声音尖锐响起:“有孕又怎样?这本就与考题无关。这般大出风头,是要显得自己医术精湛还是宅心仁厚?”
    正是一位被淘汰的百草峰弟子。
    他在前两场中成绩颇好,却在这最后一场里失手弄死了蛊雕,正在懊恼,看到元清杭这般被人瞩目,心里不由得莫名嫉恨。
    厉红绫嘿嘿冷笑:“医术精湛要数我们家黎红,宅心仁厚要数我们家黎青,不管怎么样,没有别人的份就是了。”
    神农谷的一个弟子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明明我们木小公子才是第一个完成的,旁人哪里来的脸说三道四。”
    厉红绫寸步不让:“考校又不是以快慢为标准,依我说,既然是比救治,不如比哪只蛊雕能活更久。”
    在场的人瞥了瞥厉轻鸿案上那只四肢尽断、脑浆被毁的蛊雕,不约而同心里一阵恶寒:这样半死不活的,那可真是谁也没这一只能苟得久。
    易白衣此刻终于回过神来,沉声道:“都不用争了,最后一场本就没有名次之分。”
    有人小声嘀咕:“三场综合排名还是有大奖的。”
    十二年一次的药宗大比怎么可能没有彩头,各家医修世家均有合力资助,第一名的终极大奖,自然是价值不菲的珍贵药材丹丸。
    历届大比上,第一名往往一骑绝尘,大奖归属也毫无悬念,今天这个结果,可就棘手了些。
    木嘉荣低垂着头,他从小养尊处优、心高气傲,这次更是冲着一鸣惊人而来,谁能想到却隐隐被人压着,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委屈和不甘,一时没绷住,眼圈儿竟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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