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陵城的小崇贤坊却不是汇聚了文人雅士之地,而是一条遍布了各式各样铺子的做买卖的街道。打头的几家便是胭脂水粉、朱钗铺子,姜韶颜也不免俗,同许多女子一样喜欢这等铺子,便一路逛了起来。
    午时过后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正在檐下赏雨的林彦正想着要如何从嘉凤轩入手查夜明珠的事时便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
    回头却见季崇言带着小厮正往他这边而来,林彦一眼便扫到了小厮手里抱着的三把竹伞,不由挑了挑眉:嚯!看来崇言准备唤他一起出门了。
    这宝陵城确实要走走,不管是他的事还是崇言的事。
    千辛万苦来了宝陵却没料到扑了个空:慧觉禅师居然离开了!不过大抵是那几尾投其所好的鲫鱼打动了静慈师太的缘故,静慈师太委婉提醒他们且等上几日,或许慧觉禅师会去而复返。
    先前查到的消息中可不曾听闻“游僧”慧觉禅师是个走了便会回头的人,可静慈师太笃定的语气还是让崇言下定决心再等等。
    只是虽是听了静慈师太的话,可习惯了事事筹谋掌握在手的崇言委实是有些不习惯这种无法把握的感觉,因此今日一整日都有些不安。
    林彦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这世间总有无法掌控的事,便是崇言再厉害也不可能事事算到,总要开始习惯不是么?就如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一道女子的身影,雪肤杏眼,笑颜如花,酒馆里独自拨弄算珠……噫!果然有些事是无法掌控的。
    “走吧!”从小厮手里取出一把伞递了过来,季崇言道,“出门逛逛!”
    林彦接过伞,顺口问了一句:“柴嬷嬷呢?”
    “睡了。”季崇言回的言简意赅。
    “那帽子还做不?”林彦挑眉又问。
    季崇言斜了他一眼:“便是做了,我会亲自送回河东到小舅墓前烧给小舅的。”
    林彦失笑:“你还真是计较这个。”
    “这种事哪个男人不计较?”季崇言瞥了他一眼,道,“长安小酒馆那个做的一手好辣子酱的老板娘……”
    “好,好,我不说了。”林彦闻言立时举手表示认输,“走吧,去看看这宝陵城!”
    总要在宝陵呆上一些时日的,在动手前先看看这座宝陵城也好。
    他们眼下所处的这座宅子位置不错,出了门就是宝陵城的小崇贤坊。
    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小崇贤坊同长安那个崇贤坊完全不搭边,街边胭脂水粉、朱钗首饰铺子林立,空气中也飘着一股腻人的香味。
    入目所及是是不少身着露肩纱裙、朱钗环绕的女子正向这边走来,想来是哪个风月楼中的女子结伴出来买脂粉首饰了。
    三人神情一僵,愣了愣之后,林彦揉了揉鼻子,道:“崇言,不若先去别的地方逛逛吧!”
    只是这一声提议却许久也未听到回应,林彦有些疑惑,回头唤了一句“崇言?”却见往日里神色总是冷冷的季崇言脸上却不似以往那般冷淡,正专注的看向一处,眼底闪着光,看的目不转睛。
    这是怎么了?不止林彦疑惑,季崇言身边的小厮也有些疑惑:这满是脂粉香气的街上除了女子还有什么?难道是看到什么绝色了不成?他踮起脚好奇的望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冰肌玉骨、步步生莲”
    只是这一眼却看得小厮茫然不已。
    他自诩跟在公子身旁出入,也算见惯了美人,不至于分辨不出美人。可这一眼望去,他委实没有看到什么可说绝色的女子,甚至可称美人的都没有瞧见,所以公子在看什么呢?
    不止他疑惑,林彦也有些疑惑,印象中可从未见过崇言如此目不转睛的样子,顺着季崇言的目光望了过去,入目的是一群脸上涂了厚厚脂粉已有些年岁袒胸露背的女子,应当是哪个“上了年岁”的青楼里的花娘。
    这有什么可看的?林彦疑惑,一旁的季崇言却在此时忽地垂下眼睑,道:“走吧!”说罢抬脚边走。
    还没弄清楚季崇言在看什么的林彦下意识跟了上去,而后便见他一路脚下也未停顿,径自出了小崇贤坊,而后踏上了一座路边的茶馆。
    江南多茶馆,进门的时候,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正拍着醒木说着“二十年前……”,激动的唾沫横飞,听客听的如痴如醉,时不时迸发出一片叫好声。
    季崇言不发一言,径自上了二楼,而后进了一间临街的包厢坐了下来,待到坐下之后便伸手推开了窗户,看向窗外。
    这举止委实不似寻常的季崇言。
    林彦和小厮皆是一头雾水,后脚跟进来的伙计热情的招呼着:“客官要什么茶,我们这里有龙井、大红袍、金骏眉、碧螺春……”
    “随便来一壶。”季崇言扔了枚银子给伙计,挥手将人赶了出去,而后目光一错不错的看向窗外,不发一言。
    “崇言……”今日的季崇言委实太过反常,想到先时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林彦都怀疑他是不是中邪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林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识眼色的伙计提着两壶茶走了进来,为他们一人倒了杯茶便默默地退了出去,没有出声。那位盯着窗外看的公子明显是心中有事,自然不能打扰。
    窗外临街的青石板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正撑着伞在行走,林彦下意识的扫视了眼路上的行人,见没有方才所见的那些袒胸露背,脂粉厚重的上了年纪的“花娘”,才松了口气,安慰自己道:崇言这等见惯了镜中自己风姿相貌的人,寻常美人尚且入不得眼,更何况这种上了年纪的“花娘”?
    若是好好的离京办个事,回京时叫崇言带个年纪都够当他娘的花娘回去,临行前被国公爷再三叮嘱要“照顾好”崇言的他非得被国公爷捉去教训一顿不可。
    这般想着,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正要入口,忽听季崇言道了一声“来了!”。
    拿着茶杯的林彦连忙顺着他的喊声望了过去,却见临街对面的小巷里走出了几个人,为首当先的一位委实“夺人目光”的女子,尤其同身旁一个相貌只是清秀生了颗痣的丫头以及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清秀护卫这两位寻常体型的人比起来,这为首的这一位的身形足抵得上这两位的总和再加一位丫头。
    如此以一敌三的身形自然如同一座小山般庞大。
    那女子身着一袭水蓝色的齐胸襦裙,露出一断净白如玉的肌肤,这等体型自然也早看不清眉眼五官了。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拎着一块只拿半张油纸包包裹的猪肉,不知是因为包扎的太过草率还是那半张油纸委实不够,眼瞧着那油纸都快被浸的渗出油来了。
    “崇言,”先前才因为确认他看上的不是上了年纪的“花娘”松了口气的林彦准备喝口茶压一压心中那个骇人的猜测,只是在入口前,眼见着他的目光一路跟着那位小山身形的女子没有移开,他到底在入口喝茶前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看的该不会是她吧!”
    季崇言目光没有移开,眼神亮的惊人,默了片刻之后,恰逢此时一阵风吹来,吹的那“小山女子”胸前的两条系了蝴蝶结的绸缎随风扬起。
    “冰肌玉骨,步步生莲!”他忽地发出了一声感慨。
    林彦才入口的茶彻底喷了出来。
    一旁的小厮也是目瞪口呆,以至于没了以往的谨慎寡言,脱口而出:“此女身形壮如小山,世子爷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
    真是要命了!真要让世子爷将那女子带回去,国公爷一定会打死他的!
    比起这两人的惊愕,季崇言却看的目不转睛,直到视野尽头再也看不到那个“小山女子”才收回了目光,又恢复了往常淡然倨傲的模样。
    林彦伸手毫不犹豫的掐了一把一旁的小厮,听小厮口中发出了一声惨叫声,才不敢置信的看向季崇言,骇然道:“居然是真的!”不是做梦啊!
    季崇言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什么真不真的,只是淡淡道:“自然是真的!”
    说这话时他连问都没问林彦指的是什么。
    若非他那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而傲慢,林彦当真要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了。
    “冰……冰肌玉骨,步步生莲?”林彦指着那道一手撑伞一手提着一块渗油猪肉远去的背影手指微微发颤。
    相比小厮和林彦的惊愕,季崇言神色淡然,反问林彦:“不是冰肌玉骨?”
    林彦想了想那露出的一段净白如玉的肌肤,倒确实能称之为冰肌玉骨。
    “不是步步生莲?”顿了顿,季崇言又问。
    林彦想起那远去的小山似的背影,不去看她手里那块渗油猪肉的话,那施施然走动的样子,倒没有寻常所见胖者的佝偻自卑,一步一行,裙裾飞扬,撇去比寻常人大了好几个号不止,倒确实可以算是步步生莲。
    只是……林彦还是有些无法回神的看着季崇言。
    虽说从季崇言的表情上已经看出了几分端倪,毕竟这位霸道傲慢的世子爷自小到大若非不得已,倒一直是个心口如一的主,可林彦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喜欢这样胖的?”
    这京城里那些婀娜多姿的美人若是知道传闻中的长安第一公子竟喜欢这般的女子,怕是以瘦为美的长安城一夜之间便要变天了。
    不,关键是那位“冰肌玉骨、步步生莲”胖的已然看不出美了啊,都已经无法看清眉眼长相了呢!
    季崇言认真的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是喜欢胖的,我就是觉得她极美。”
    林彦听的目瞪口呆:他确实觉得一物降一物,这世上总会有人降的住季崇言这号妖孽,可没想到降住这号妖孽的居然是一尊“弥勒佛”呀!
    第三十六章 宝陵茶楼
    古人“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果然有些道理。
    林彦陷入了沉默,比起尚在原地不能接受的小厮,倒是渐渐缓和了过来。
    他看着还坐在原地喝茶不曾动身的季崇言道:“你既难得找到了这位‘冰肌玉骨、步步生莲’怎的不追上前去问她姓名家住何方?以你的品貌,怕是鲜少会有女子拒绝于你。”
    季崇言默默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到一旁,道:“我只是觉得鲜少遇到如此合眼缘的女子,多看了两眼罢了。”
    这可不止两眼吧,都一路追到茶馆了。林彦腹诽。不过,若是崇言当真心动的是方才那位拎猪肉的女子,倒是可以省了不少心,不用操心情敌之事了。毕竟这世间如崇言这般第一眼看到那位女子是“冰肌玉骨、步步生莲”而不是壮如小山般“夺目”身躯的恐怕不多。
    “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我肤浅了。”林彦此前从未发觉自己这一处缺点,不由生出了几分愧疚。他以往还自忖自己不是那等以貌取人相交之辈,可今日比起崇言这一茬到底还是输了。
    “不是合眼缘我便要带走的,更何况这还是个人,不是物。”
    季崇言的这句话总算让小厮松了口气。
    他是个大俗人,只知晓自家世子爷若真将方才经过的那位女子带回去,国公爷定然不会同意的,身为小厮的他一定会被打的皮开肉绽的。
    好在世子爷还是世子爷,“众人皆醉我独醒”清醒着呢!便是个绝色女子,再合眼缘,也不能只见一眼便失了魂一般不管不顾不是吗?方才那位甚合世子爷眼缘的女子兴许性子与世子爷不合呢!
    毕竟如世子爷这样的,他还未在京城看到过第二个能与他性子相合的女子呢!
    林彦端着一杯茶重新在位子上坐了下来,神情复杂的看向对面的季崇言:他倒自始至终该看便看,看完喝茶,淡定自若,如此一来倒显得他同一旁的小厮有些大惊小怪了。
    可这也着实不怪他,谁能想到这位一向自视甚高、眼高于顶的突然便来了个合眼缘的女子,更何况这位合眼缘的女子委实与一般人印象中的“合眼缘”不一样,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崇言能觉得合眼缘了。
    果然纪大人说得对,审美这种东西真真是千人千面,各有不同,他季崇言的审美同他那张脸一样都是当世独一无二的。
    不过,回忆了一番方才见到那女子的情形,林彦正要送入口的茶杯却突地一顿,而后神情一肃,忙对季崇言道:“方才那个女子身上的襦裙是京城流霞庄的流云锦,看襦裙式样以及披帛脚上那道红印,应当是出自长安彩衣阁绣娘之手。以她的身形必是不能直接买了做好的成衣回去的,需要人亲至彩衣阁定做,所以她本人必然是去过京城又或者干脆是自京城而来。不管如何,能在流霞庄、彩衣阁买东西的必然不会是寻常小户之家的女子,她身边虽只跟了一个侍婢,可一旁那个拔刀护卫身手十分了得,这整个宝陵城符合的了这种推断的当地权势没有几个,可从不曾听闻宝陵城有这等大小姐。所以由这些可以推断出她极有可能是自长安来的,而近日长安确实有一位符合这一切的女子来了宝陵,她……”
    “姜四小姐。”季崇言神情平静的说道,不等林彦开口问他如何推出的身份,他便道,“我在长安见过她,当时季崇欢仰慕她才华与她相见,激动不已,一番收拾之后过来见她,见面时却生生被吓昏了过去,我当时在临街的茶馆二楼正巧看见了这一幕,还顾念着好歹都姓季,顺便帮忙叫了大夫将他抬回去。”
    林彦:“……”原来是见过,难怪能如此斩钉截铁的说出那女子的身份。咦?不对啊!既然见过,那崇言他怎的今日的举动好似没见过她一般呢?
    “当时的她与现在的不太一样,”说到这里,先前神情还是平静的季崇言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言行姿态都与今日不同,就好似……就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林彦听到这里,对季崇言道:“我是大理寺查案的,不是庙里装神弄鬼的道士。”若说换了个人,一则实在想不通有人要去顶替姜四小姐的理由,毕竟只是一个养在闺中的女子而已;二则便是想要顶替姜四小姐,以姜四小姐的皮囊,要找个同她一样的并不容易,就算要顶替,这走到哪儿都如此显眼的身形,便是当真寻了个一样的,也不知要如何调换才能躲开众人的耳目。所以,姜四小姐被人替换的可能性是极低的。
    “哦,对了,她身边那个丫头,比那一日多了颗痣,一开始我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方才风大,她脸上淋了雨,痣被雨水一冲便化开了,想来是点妆的手段。”季崇言淡淡的说道,“这手段倒是比宫里头那些什么连在一起的连绢眉好多了,有些意思。”
    林彦并不意外季崇言能将细节说的如此清楚:毕竟两人的记性皆不错,若非如此也不会成为多年的朋友了。
    “既是同一个人,你那日在长安的茶馆不觉得她美,今日却觉得她冰肌玉骨、步步生莲?”林彦反问他。
    季崇言脸上的疑惑之色还未退去,认真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道:“不错。”
    “真是够坦率的。”林彦感慨,又问季崇言,“那你改日再见了不会又不觉得她美了吧!”
    季崇言摇头,道:“如今日这般便是美的。”
    说话间听包间外一阵喝彩声传来,外头说书先生还在说着:“那赵小将军被困白帝身死当晚据说有神仙带走了赵小将军,羽化登仙去了,留下的只是一具肉身凡胎的躯壳……”
    因着才从河东祭拜完赵小将军过来,此时听宝陵城这里的说书先生在说着赵小将军的事,林彦忍不住笑道:“这宝陵城的茶馆也挺有意思的,长安茶馆的说书先生都鲜少说赵小将军的事了,宝陵这里却还说着,”说着这话,他一手撩开包间的垂帘向外望去,看了片刻茶馆里的茶客之后,他转向包间里的季崇言道,“楼下座无虚座,看来这宝陵百姓还挺喜欢听这赵小将军的故事的。”
    长安茶馆因说书先生鲜少提及此事,莫说知晓赵小将军旧事了,就连知晓赵小将军这么个人的,知晓和今上同父同母的不止昭云长公主还有一位年十九便早夭的少年将星的都极少了。
    赵小将军这个人在长安城已有多年不曾被人提及,若非他与季崇言一个来自大理寺需要时常翻阅卷宗查案。一个是赵小将军的亲外甥,恐怕也未必能注意到赵小将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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