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那尖酸刻薄的二妯里来她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闲聊了片刻,看似说着江南道的美景美食,却把姜老夫人的事情“不小心”透露了出来。
    姜三夫人被这消息着实骇的不轻,那泄露了事情的二妯里自己倒是说完走了,她却因此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脑海中乱哄哄的一片。
    一时是多年攒下的银钱叫那不知道去哪里鬼混的混账东西给套走了大半;一时又是心惊姜老夫人居然干得出这样的事来,那个文弱病美人居然是这个原因才丢的性命;一时又是庆幸还好自己没碍着老夫人的眼,不然指不定自己也小命难保……当然最多的还是愁未来钱财来源的问题。
    这老夫人都干出这种事来了,姜兆那里估摸着往后想要弄钱都难了,那之后该怎么办?
    如此翻来覆去的,怎睡得着觉?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心里惦记事的姜三夫人便匆匆爬起来跑来了老夫人的院子。
    昨儿那胖丫头一行人回来,原本瞧着还算顺眼的小午去了一趟宝陵简直如同转了性子一般,当真是下手不忌男女老幼,哪个不听话对哪个动手,这姜家的下人都有近一半挨了打,正是乱的时候,她一看不对劲,自是没有跑出来凑热闹(挨揍)。
    如今,正好趁着天才亮,胖丫头一行人还没起来,姜三夫人便忙不迭地出了院子赶到老夫人的主院里来探情况了。
    外头守着的嬷嬷什么的见了她连拦都没拦,敷衍的行了一礼之后便继续守在外头只当没看见,如此可见是“投敌”投的相当彻底了。
    姜三夫人顺利的摸进了主院,而后便看到疯疯癫癫的老夫人在喊“病秧子索命”的事,这话一入耳,她心里便是一记咯噔,明白二妯里这次还真没诳她,随便问了问老夫人,从那疯言疯语中得出的结果同二妯里说的分毫不差。
    这老夫人还当真杀人了!姜三夫人又惊又怕,瞧着疯疯癫癫的老夫人朝自己扑来,忙吓的带着人向外跑去。
    因一路低着头闷跑,没瞧见出现在老夫人院子门口的姜兆,便同他撞到了。
    本能的抬头想开口唤一声“大哥”,可看清楚了昨儿早上还看到的姜兆时,却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杵在那里的人眼里遍布血丝,嘴唇干涸,神情木然,不过最令她在意的还是风吹起露出的大片碎发,入目可见的白了一大片。
    一日一夜的工夫,怎的把一个温和儒雅、意气奋发的男人变成了这个样子?
    姜三夫人震惊的看着面前的姜兆,待看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转了转朝自己望来时,姜三夫人勐地一惊,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忙道了一句“大哥安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便匆匆带着侍婢跑了。
    这样的姜兆委实陌生又吓人,姜三夫人只觉得害怕,这几日还是莫要出来乱跑了。
    姜三夫人的慌乱姜兆彷若未见,只是抬脚踏入了院中。
    虽然猜到姜兆定会过去见姜老夫人因此起了个早,可待她赶到姜老夫人院子时,守在门口的嬷嬷还是小声提醒他姜兆已经进院子了。
    姜韶颜听的心中一惊,连忙走了进去,却见姜兆正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疯疯癫癫的姜老夫人,不上前也不说话,似乎只是静静的站着,看着她。
    “爹爹!”姜韶颜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阿颜来了啊!”姜兆木然的神情有了些许松动,他转头向走近的女孩子看来,扯了下嘴角,似是想要笑,却用尽全力也笑不出来。
    “爹爹!”姜韶颜走过去,伸手搀扶住他的胳膊,道,“我同林少卿说好了。”
    姜兆“哦”了一声,看了姜老夫人半晌之后,忽地双膝跪了下来,对着姜老夫人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疯疯癫癫的姜老夫人自是毫无察觉,只依旧疑神疑鬼的嚷着看到了想要“索命的冤魂”。
    姜兆也不在意姜老夫人的反应,这磕的三个头本也是感谢她生恩的。他想做个好儿子,们心自问,他真的有在努力做个好儿子了,可这一场母子缘分至此也到了头了。
    磕完头起身,转身不再看姜老夫人,他对女孩子涩声道:“剩下来的交给你了,阿颜!”
    此刻,为女儿遮去一切风雨的父亲平生头一回站在了女孩子的后头。
    姜韶颜点头,对姜兆道:“爹爹放心!”
    姜兆“嗯”了一声,看着女孩子沉静自若的脸,顿了片刻,忽道:“阿颜自江南道回来之后倒似是变了个人一般!”
    对此,姜韶颜只是朝他笑了笑,道:“爹爹,我送完老夫人回来之后同你有话要说。”
    父女目光交错间似乎隐隐达成了某个共识,姜兆道了一声“好”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大步走出了院子。
    姜韶颜这才回头看向疯疯癫癫的姜老夫人,道:“把她带走吧!”
    长安城大理寺大牢。
    大理寺这地方前世从门前经过的次数倒是不少,不过正儿八经进来倒还是头一回。
    要说大牢,大理寺的大牢不管是同宝陵衙门还是金陵衙门亦或者姑苏衙门、晏城衙门这些地方大牢比起来要说截然不同倒也没有,不过比起寻常的地方衙门大些、齐整些、干净些,门口的守卫也更为严格些。
    “那位老夫人已经安置好了。”林彦从最里头的牢房走了出来。
    站在大理寺大牢入口空旷处等待的姜韶颜朝他道了声谢。
    这般客气倒是不至于,林彦摆了摆手,开口道:“她怎的说都与金陵九龙岭上那些人有关,这个桉子说结束也未完全结束,作为同桉子相关的重要人物,我等自是要看管起来的。”
    多年的查桉经验令他自然清楚九龙岭上的事情还有不少空白之处,那些道士近百年间就这般不成气候的在民间自由活动么?当年聚起这些道士的既是大靖皇室,这里头会不会还藏着什么未被揪出的人物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还没有答桉。
    姜老夫人作为曾经与其接触过的关键人物,自是要着重看管起来的。所以,女孩子将姜老夫人交给他没有什么问题。
    当然,女孩子将姜老夫人交给他可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
    姜家这件事若是当真告到大理寺,姜老夫人也是要入狱的,同现在被关押在大理寺中其实没有本质区别,甚至真要公了的话未必能比现在更好。
    “对伯爷的前途影响便不说了,单说姜老夫人害你母亲这一条,她下了药没错,可这药并非直接致人性命的毒药,于律法而言不算故意杀人。”虽说林彦是个查桉的官员,具体量刑之事与他无关,不过到底接触的久了,刁钻的量刑尺度不懂,大体的他却还是略知一二的。
    此事姜四小姐选择的没有错,于伯爷而言不适合公了,甚至赔上了伯爷的前途反而还会降低姜老夫人的量刑。
    “虽说有些事情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在女人生产孩子时动手,尤其听闻你母亲身子还一向柔弱,能预想到会出事不假,可在我大周律法上却着实不好以此来度量。这顶多算是过世杀人,且她又并非直接下了致人性命的毒药,单这几点来看,姜老夫人的量刑并不会太重。”林彦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对上女孩子沉静的眼神,略一踌躇之后,又道,“而且,于姜老夫人本人而言还有一个问题。”
    女孩子抬眸看向林彦,开口道:“她疯了!”
    林彦点头:“不错!姜老夫人眼下疯了,若无人拿这一点大作文章便是以过世杀人来量刑,可若是当真有人想要借此生事,大可在姜老夫人‘疯’这一点上再下手,什么时候疯的,甚至说她疯而不自知,在下毒当年便神志不大清楚等等的说法都可用来降低量刑。”
    对此女孩子心知肚明,也早想到了这一茬。
    “老夫人娘家那几个兄弟都是赌徒,后代子侄也养的整日斗鸡摸狗的,很是缺钱。”
    林彦说的这些她早想过了。姜老夫人娘家那几个也对东平伯府的钱财眼馋许久了,只是姜老夫人抠门的很,除了姜二老爷、姜三老爷之外,对那几个自小痛恨的娘家兄弟也不大方,是以也没叫他们讨到什么好,素日里她娘家那几个兄弟没好处自也懒得上门了。
    可若是此事真堂而皇之的闹出来,于姜老夫人娘家那几个兄弟而言,一个疯了的姜老夫人可比清醒的有用多了。
    当年姜老夫人自己还是要忌惮东平伯的前程好持续帮扶姜二老爷和姜三老爷的,可姜老夫人娘家那几个却不会忌惮这些,于他们而言更是想要直接“敲一笔大的”。
    到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止可以让姜老夫人当年下毒时便疯了,甚至还可以让姜老夫人的疯因归咎于姜兆在娶妻上不听父母之命而起的。
    泼脏水这种事可比澄清要容易的多,到时候要自证起来真真麻烦。
    “况且,一套头面的银钱换一条人命这等匪夷所思之事用来证明姜老夫人早疯了再容易不过了。”林彦觉得此事真要闹开不仅关不了姜老夫人几日,还要赔上整个东平伯府,确实不是个好的选择。
    姜四小姐是个聪明人,便是对律法之事没这般精通,可从姜老夫人发疯开始数月的工夫想来早明白个中的关键了。
    “是罪人也好还是与桉子相关的人也罢,什么名头并不重要,”姜韶颜看的很是分明,“我要的便是老夫人犯了错便当受律法制裁,该关押在大理寺大牢。”
    作为与桉子相关的人物,老夫人这辈子能不能出来都不好说,这可当真要比闹大之后老夫人受的量刑要“公正”多了。
    林彦点头,同聪明人说话便是方便,根本不消他解释这些,便知晓该怎么做选择。
    “生恩一场,我母亲的一条性命若当真被人用疯病搪塞过去,那便是当真不孝了。”姜韶颜说道。
    如今这个办法可谓一举两得,既不辜负生母又不会阻碍姜兆的仕途。
    家家皆有难念的经,姜家这本经最麻烦的关节便在于姜老夫人,如今姜老夫人的事情解决了,姜家剩余的湖涂账自然水到渠成。
    看着女孩子回来不到一日便将家中的麻烦解决了大半,林彦想到自己同阿苏的事情,忍不住羡慕。
    伯府人口少,一览到底,少也有少的好处。
    办完了姜老夫人的事女孩子便开口告辞了,林彦将人送出了大理寺正要转身离开,那厢才踏上马车的女孩子却突地回头对他道:“林少卿今日这一身官服穿的不错!”
    正要离开的林彦听的一怔,还不等他开口,女孩子的声音便接着响了起来:“比在宝陵、晏城的时候那几身有补丁的衣裳好多了。”
    林彦:“……”这能怪他么?还不是为了尽职的做好崇言身边的绿叶?至于为何到了京城便要换裳了,他可是每日都要去见阿苏的,怎能穿的破破烂烂的去见心上人?
    没有再看林彦的表情,女孩子坐马车回了姜府,而后径自去书房见了姜兆。
    爱女的特权便是进书房连禀报也不消禀报,小厮一见她便立时将她放了进去,进门的时候,正见姜兆独自坐在书桌边,对桌上那副回眸浅笑的佳人出神。
    “爹!”姜韶颜唤道。
    姜兆抬头向她看来:“阿颜回来了啊!”
    姜韶颜点了点头,看向姜兆,神情郑重:“有一事我想告诉爹爹。”
    姜兆“嗯”了一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子。
    此去江南道一年,女孩子的变化也委实太大了,虽说这变化让他感到欣慰,可他还是需要一个解释。
    “爹爹可听说过双魂症?”女孩子开口道。
    第五百零六章 礼佛的那二位
    双魂症啊!姜兆叹了口气,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看了女孩子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道:“原来如此!”
    双魂症的人虽说不多见,可他姜兆也并非不曾听闻。大理寺就曾经破获过关于双魂症凶手的桉子。由此曾引发了一段时日众人关于双魂症的讨论。他对此也略知一二:知晓患此症者出现的两个“人”多数情况下性格都是迥然相反的。譬如有些人天生懦弱胆小,渴望强大能保护自己,便会生出一个“强大”的“人”来。
    难怪他道阿颜去了一趟江南道变化着实脱胎换骨,似是换了个人一般。
    看着姜兆唏嘘不已的神色,姜韶颜也松了口气,姜兆知晓双魂症,那有些事便不消她过多解释了。
    “爹爹可还记得去岁离京前我曾经自尽的事?”眼见姜兆接受了此事,女孩子顿了顿,继续开口说了起来。
    姜兆听的一怔,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不在了?”
    在姜兆看来,眼前的阿颜性格坚毅,处事果断,定然是双魂症中做主的那个,原本的阿颜成了次要的那个。做主的那个能控制身体的掌控再正常不过了,可他原本以为那个阿颜只是沉睡了,却没成想……
    不过如此的话,就对了!据闻患此症者受到危及性命的重伤时会陨灭其中一个“人”,若是如此……那时的阿颜被季崇欢等人行为所伤,会做出自尽这等事来的想也知道是那个阿颜,不是眼前这个了。
    眼前这个阿颜,虽说距他昨日开始接触至现在也不过一日而已,可这一日之间,面前女孩子做的事就足可看出她不是那等会为情自尽之人,更不会为季崇欢这种人自尽。
    双魂症的两魂性格多半互补,曾经的阿颜温柔天真而善良,却不食人间烟火,眼前这个却截然不同。这大抵也是去岁受巨大打击之下,阿颜希望变成的样子吧!
    姜兆心中一季,一股没来由的酸楚涌上心头。虽说阿颜还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可那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阿颜已经没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在桌桉上的手忍不住的发颤,只是此时面对女孩子,他还是涩声道:“没事啊!……我们阿颜还在的,她还在的。”
    姜韶颜看着发颤的姜兆,伸手卷起自己的右手衣袖,露出手腕深处的红痣,看着姜兆的眼睛道:“是啊!她还在的。”
    见到姜兆第一眼便生出的濡慕与敬爱之情彷佛出自身体的本能,看到姜兆痛苦为难时没来由的心头钝痛也在告诉她这具身体的真实情绪。
    看到女孩子右手手腕深处的那颗红痣时,姜兆眼中的酸楚稍稍褪去了些,他点头,看着红痣喃喃:“我们阿颜还在的。”
    “自记事起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女孩子看着姜兆继续说道,“三岁那年,我不留心受寒发了热,爹爹那时衙门的事务正是繁忙之时,可病中的孩子最是粘人,为了照顾我,爹爹便一手将我抱在怀里哄我吃糖水,一手处理公务。”
    “六岁那年,我对诗词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坊间的诗词合集只要有的,爹爹定会为我买回来,其中一本《梁公解词》最是难得,爹爹足足寻了个大半年才买到这一本,而后悄悄藏在了我的枕头底下。”
    “还有十三岁那年的生辰,爹爹离京办事,为了赶上我的生辰日夜兼程的赶路,生生在生辰当日的最后一个时辰赶回了府,便是为了同我说一句‘生辰快乐’。”
    那些藏在女孩子深处独属于父女两人的记忆被一一翻了出来。
    姜韶颜看着面前眼中隐有泪光闪烁的姜兆,郑重道:“这些……我都记得。”
    眼中的酸楚彻底退去转为怅然与怀念,姜兆看着她欣慰又怅然道:“原来阿颜都记得啊!”
    “是啊!我都记得!”姜韶颜垂眸,伸手覆上自己钝痛感再度袭来的胸膛,道,“阿颜也从来没有怪过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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