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虞敏睡熟,虞瑶悄悄下得床榻去拧帕子来小心翼翼帮虞敏擦脸。
    重新躺下之后便也有几分释然。
    前些日子恢复记忆,再到楚景玄醒来,最开始,她确实没有想清楚往后要怎么对待他。
    冷静下来慢慢重新捋一捋,便一样想得明白。
    倘若没有荣王、崔方旭这些事横插一脚,她原也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同楚景玄说清楚一些话的。而那些想说的话,在心底重新反复咂摸一遍又一遍,又觉得与她有没有旧时记忆并无太大关联。
    她与楚景玄,在冷宫的那一场大火过后合该彻底断了。
    如今这般纠缠不清,要闹到什么时候才收手?不如快刀斩乱麻,免得拖泥带水,叫大家都难受。
    不知不觉,隐隐约约有梆子声传入耳中。
    虞瑶枕着这点响动也沉沉睡去。
    翌日,用过早膳,虞瑶见了崔方旭一面。
    这也算是自蚀心散一事发生以后,她与崔方旭头一回正经见面。
    崔方旭在虞瑶面前依旧局促不安。
    他深深埋首,不敢靠得太近,主动同她保持几步距离。
    两个人在院子里说话。
    不远处,祁寒川与暗卫们严阵以待,几双眼睛盯着虞瑶和崔方旭的动向。
    崔方旭面容有些消瘦,往日在他脸上温煦的笑容已是瞧不见了。
    虞瑶看着他,默一默出声道:“崔大夫……”
    才喊得一声便见崔方旭抬起头看她一眼。
    那眼神里闪烁着不可置信与惊喜,似未曾想她当真依然愿意理会他。
    虞瑶微抿唇角,继续说:“冤冤相报,难有穷尽之时。起初醒来得知真相,我也因你之举而心中介怀,但后来想一想,你我立场本不相同,自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你身上背负着那样的伤痛,说怨与恨都显得轻飘飘了。且他们不曾注意到昭儿,是崔大夫始终不曾透露与昭儿有关的事吧?”
    崔方旭瞠目,重又低下头。
    虞瑶说:“无论如何,此事当谢过崔大夫。”
    她身边一直有楚景玄的人暗中护着,荣王倘若不想打草惊蛇,便不会派出陌生面孔接近她。
    但崔方旭谈不上陌路。
    在此之外,崔方旭见过昭儿,也见过楚景玄,在与荣王有所接触以后,知晓她与楚景玄真实身份,也免不了想到昭儿这个孩子又是什么身份。倘若荣王知晓这件事,不会不拿来做文章,□□王俨然不知,自是崔方旭不曾透露过口风。想清楚这一点,方才有那样一句话。
    崔方旭听言心中愈发羞愧懊悔。
    眼见虞瑶与他福身道谢,崔方旭忙避开两步慌张道:“万万不可!”
    他背过身去,不敢再看虞瑶:“分明相识三载,知你与人为善,却仍利用你的信任谋害你。分明晓得那时你尚年幼,不可能参与其中,却仍迁怒于你。分明幼时学医是想治病救人,却以此害人……我愧对父母,愧对你,愧对天地良心……”话说到最后,只剩下深深的自责。
    正因相识在先方才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
    有些话却是不必反反复复多言。
    虞家已不再。
    始作俑者早便人死如灯灭,多少的怨与恨不过一场空。
    崔方旭的歉疚亦由此而来。
    纵然他心有悲愤,想为父母报仇,也不该冲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
    何况,那日楚景玄的话点醒他。
    倘若亲生父母希望他报仇雪恨,如何会叮嘱养父母不向他透露分毫?
    他便知自己不过被人利用。
    莽撞糊涂以致险些酿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虞瑶看着崔方旭背影,静默片刻道:“中秋之后,我们会离开灵河县。”
    崔方旭身形一僵。
    到得如今是不必畏惧什么。
    这样的计划与安排告诉崔方旭便也无妨。
    虞瑶慢慢说:“大抵从此山水不相逢,崔大夫珍重。”
    听着告别之语,崔方旭回过身,对上她平静的双眸,终于仍是低下头,喃喃说:“珍重。”
    他们两个人中间隔着家族仇恨。
    往后确实不见面为好,免得一见又勾起那些痛苦回忆。
    太阳静静高悬于天幕之上。
    秋日暖阳洒落,却照得崔方旭的一颗心滚烫。
    他朝院门的方向走得几步又回过头。
    看着虞瑶往廊下去的背影,他忽而开口喊她一声:“瑶姐姐。”
    虞瑶只停下脚步,未回首。
    崔方旭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道:“那个时候,我原本想用我的命换你的命,但他怕你醒来知晓真相要自责懊悔,并不允……他应是极爱护你的。”
    虞瑶立在原地许久,终侧眸对崔方旭说:“我知道。”
    崔方旭愣住,话音落下的虞瑶已抬脚继续往前,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子里。
    虞瑶同崔方旭见过一面之后便将此事放下了。
    其余那些自有楚景玄会吩咐人去办。
    既然决定离开灵河县,要料理的琐事繁多,她也转眼忙碌起来。
    趁着中秋未至,虞瑶将原本在酒楼里做事的小二、厨娘们悉数喊来,各自给些银钱遣散了。
    预感到离别,几名和虞瑶亲近一些的厨娘纷纷落泪,几多不舍。
    连带着阿福也在旁边呜咽。
    虞瑶温声安抚过他们几句,微笑道:“明日便是中秋,想来你们家中有许多事,我也不多留你们,都回吧。”复与流萤一道分送些给事先给他们准备的月饼,算是祝贺佳节,继而送他们离开酒楼。
    人一遣散,要离开灵河县的实感也愈发强烈。
    生活过三年的地方,总归有感情。
    虞瑶心中轻叹,正要同流萤回后院,又见一辆马车缓缓在酒楼门口停下。
    楚景玄轻裘缓带从马车上下来,气色瞧着很不错,几步至虞瑶面前,语声温柔喊她:“瑶瑶。”
    虞瑶一点头,没有同他客客气气寒暄,只转身进酒楼。
    流萤连忙跟上去。
    楚景玄望向虞瑶的背影,眼中落寞一闪而过。
    这种疏离的感觉于他已不陌生,但越印证他心中猜测,便越发叫他刺痛。
    太像了。
    像极了当年她一面抗拒他一面在暗中筹谋离开他身边。
    然而那个时候,他从不曾想过她会离开。
    如今却能感知到她会不要他……
    来时精神几分振作的楚景玄,同虞瑶一个照面过后已陷入颓唐。
    又忽听虞瑶的声音传来:“不进来吗?”
    楚景玄抬眸。
    虞瑶平静道:“酒楼今日不开张,若不进来,我们便关门了。”
    “我帮你。”
    顾不上再想那些的楚景玄立时重新振作,两步入得酒楼,连忙挽起衣袖,乖乖帮虞瑶干活。
    酒楼大门关上,流萤悄悄先一步回后院。
    大堂里只虞瑶和楚景玄在。
    因为这会儿门窗紧闭,酒楼大堂的光线难免昏暗,大堂里桌椅又多,楚景玄体贴朝虞瑶递过手去,温声说:“略扶着我些,免得小心磕了碰了。”
    虞瑶径自往前走,含笑道:“陛下对这儿不熟悉,确实该小心些。”
    楚景玄微怔,复见虞瑶轻车熟路穿过大堂走到往后院去的门边,哪里像是有可能磕了碰了?
    发觉自己弄巧成拙,他讪讪收回手。
    楚景玄看一看站在门边的虞瑶,不无低落说:“瑶瑶,你如今是不是觉得我其实很没用?”
    虞瑶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怎么会无用?”
    楚景玄朝她走过去:“除此之外呢?倘若在你眼前的只是一个……”
    “陛下说笑了。”虞瑶觉出楚景玄的话不对,强行截断,她看着楚景玄,正色道,“陛下肩负着天下安定的责任,若无太平盛世,海晏河清,焉有百姓安居乐业?单说这些年我能在灵河县过得安稳和乐,便必然有陛下的功劳。”
    她一本正经,落在楚景玄眼中说不出的可爱。
    待虞瑶的几句话说罢,楚景玄轻叹一声道:“瑶瑶,你不知,你不在我身边这些年,我什么也不想了。”
    “唯一记得你似曾在我耳边说,让我要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明君。”
    “我日日夜夜莫不敢忘。”
    楚景玄卖起乖,虞瑶倒是不戳穿,甚至附和道:“陛下确实做得很好。”
    虞瑶附和,楚景玄反而变得不安。
    “瑶瑶,你是在夸我吗?”他不禁小心确认。
    其实楚景玄更想问虞瑶,为什么今天突然夸他,又感觉不妥才换一种问法。
    虞瑶只无声一笑,越过那一扇门,走向后院。
    楚景玄被她的笑容闹得愈忐忑,却唯有沉默随她一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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