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楚姜一见他动作就知即便隔着三丈远,即便她们话音细弱,他还是听见了,便只轻笑着摇摇头叫阿聂忙去,心下又有了个断定,这人应当是有些武艺在身的,不是平日砍柴挑水那样的蛮力,这样的耳力是弓箭刀枪的历练才会有的。
    她突然想起方祜之前说他师兄三拳打死一头虎,不知是真是假,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到他背影上,蜂腰猿背,劲瘦颀长……
    “女郎,药。”
    她悄然收回视线,便见药汁已经从药罐里溢了出来。
    “我总看不好火。”她自若道。
    采采蹲下身收拾,“便该婢子来守着的,女郎只管看书就是。”
    一本《周易》被一叠藕色罗纱给盖了大半,楚姜从裙摆里将它捡起,翻开定了心神。
    总去猜测别人不好,容易扰乱心神的。
    她这样想着,举起书看到入目一句“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凟,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
    “你读《易经》?”方壸拿着一只陶碗走了出来,看到便问了一声。
    楚姜起身微曲膝道:“只是《周易》,《连山》《归藏》二书未读过。”
    “这两本说是失传了,老夫倒是听说齐国皇宫里有,你家舅舅那年来绑人没翻翻?”他话里总是夹着奚落,或许是平日奚落弟子惯了,对着楚姜他也没有改了语气。
    楚姜笑道:“我舅舅请了齐王去长安,南齐皇室之中的珍宝自也叫齐王自己带了走,他的私产,我舅舅自然也不会去动。”
    “那草包哪会带走经籍,说不定还在宫里经楼中。”他老神在在地觑了眼楚姜的神色,把陶碗放在小桌上,拿出一枚丸子给她,“不过也说不定,或许宫人逃离把皇宫都搬空了。”
    楚姜接过药还在看,又听到:“你先吃的那药丸,我改了方子,减了一味丁香,配了味黄芪进去。”说完还拍了张潦草的药方在桌上,这两天沈当往城里送药方去自然没能瞒得了他。
    楚姜和水一口咽下丸子才将药方交给采采收好,这举动叫方壸心下暗忖这小娘子实在会做人,疑你又不完全疑你,就是毒药她也当面吃了,但是方子还是要遵父兄之意送,叫你想气也气不出。
    “废宫已成金陵百姓们游乐之所,其中之物自是百姓之物,那两册书若真在,归于百姓又何妨?”
    方壸说皇宫,她说废宫,被灭了的王朝,自然不该有皇宫。
    院中执伞的方晏眼中暗杂几分讽刺,无怪齐国灭亡,女子且维护家国至此,哪是周军破齐?分明是齐室自毁。
    方壸问道:“你都读些什么书?”
    楚姜已习惯他的反复无常,“都是杂书,少幼无戏耍,只靠读书解闷。”
    “叫什么雅的那本你读过没有?”他是想起了楚晔当日跟他的对答。
    “先生说的《尔雅》还是《广雅》?”
    方壸想了一瞬,“说了蛟龙、虬龙那本。”
    楚姜莞尔,“那便是《广雅》了。”
    方壸不免对她侧目,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我七十年来只专医科,倒是对经学少有专研,我这两个徒儿于医道上并无多少天赋,恐怕成不了名医,若是多读些书,往后做个教书匠或许可以谋生。”
    方祜顿在他脚下,乍然被揭短,有些不大高兴,“师傅,我才七岁,朱大叔说七岁是看不出天赋的。”
    方晏依旧在院里打着伞翻草药,脸上神色未变,似乎认了这个事实。
    楚姜自不能就这短处说,只是笑道:“我父亲也不是医道异才,不过自我出生以来至今日,他已然是半个医者了,小伤小病从不需另请医者上门,单说我素日用的药方,他一过目便知好坏,可见于医道上只是时日长久而已,多用心总会成的。”
    “不对不对。”方壸反驳道:“我还记得许多年前,你父亲应当才是个少年郎,他的名气便已经传到了江南来,道是三百年日月,不过养楚氏一麒麟,北周上党匪患那年,是不是你父亲舌战劝降的上千匪众?”
    楚姜听他夸赞父亲不免也愉悦道:“是。”
    “这样的天纵奇才,也不过是半个医者,可见医道上并非是时日长久就能定的。要成名医,一则天赋,二则苦心,你父亲若将心尽数放在医道上,未必不能成,只是我这两个弟子,苦心都不够,天赋也不足,只能遵照医书经验看些小伤小病。”
    他说着把小弟子拉起来,“方祜还好,往后在乡间行医也不需多大的本事,偏偏这二弟子,学医不专心,读书又遇到个不好的先生,教他狭隘之术,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一种经书能够叫人心胸疏朗的?”
    楚姜暗叹,半响才道:“经典能活,所仰赖的只是人,人性有别,没有哪本书读了能彻底换个人的。”
    她含糊地想要将话题结束,“晏师兄性情纯善,只是话少而已,九娘看来并不狭隘。”
    方祜跟着猛点了几下头,“是呀是呀,师兄怎么会狭隘呢?桂花糕做了他一口不吃,师傅又在发怪脾气了。”
    方晏也不由叹了一声,不知方壸怎地要在楚姜面前提起,收伞走回棚中来,“是徒儿惹了师傅不快,师傅勿怪。”
    方壸冷哼一声,看到他手上的伞嗤笑道:“娘兮兮的。”
    他毫无赧色,将伞双手递还给阿聂,“多谢婶子。”
    他肤色不算白,也不似久在田野劳作的农户那般面目黧黑,只是一种鲜亮的润褐,干净康健。
    楚姜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却看到方祜好奇地看着她,果然,他问道:“九娘,我师兄脸上有东西吗?”
    众人侧目。
    她面无波澜,“没有,是我有个不好的习惯。”说完她垂首便朝向方晏,致歉道:“我每每见到谁,但凡听旁人多说了几句此人如何,便要多留心此人,故而方才便不经意多看了晏师兄一眼,望师兄勿怪。”
    方晏大方一笑,“人之常情,并无可怪罪之处。”
    方壸也弹了方祜的脑门一下,“你这几日老缠着九娘,大惊小怪。”
    方祜捧着脑门痛呼起来,蹭去方晏身边抱着他的腿,“师兄,我不想跟师傅说话了,我们去找玢娘玩去。”
    “不许去,今日医书都还没默。”
    “师兄好久都不默了,我赖一日也不成吗?”
    “你师兄大了,我管不了他。”
    楚姜实在不好卷进他们师徒间的吵嚷去,跟采采默默拖了胡床退到一边去。
    第28章 心病
    自楚姜来山中已有一月,也渐渐看惯了那师徒三人的相处之道,方壸每日除了采药制药看方子,为楚姜诊治,其余便是骂一遍弟子,其后又逗弄小弟子,冷言嘲讽二弟子,不时怀念早夭的大弟子。
    偶也有山中百姓来药庐中请医求药,方壸总是亲自出手诊治,诊金并不昂贵,多是些粮米瓜果,或是山里人家存来过年过节的红枣花生。
    平日里药庐里总被嘲讽的二弟子会出去砍柴、打猎或是从农户处置换来饮食之物,总是满载而归,小弟子也会跟着一并出去找玢娘玩耍,而后随他一道归来。
    除了方壸会多问楚姜几句,方祜喜欢缠着她说话,方晏始终守礼,与她刻意保持着距离。
    这叫阿聂跟在药庐外扎了屋子看护的沈当都满意不已,这药庐中主仆三人,一老一幼采采便能制住,只一个方晏要提防些,可见他每每见到楚姜时目无异色神色清明,且在这药庐中也从来寡言,除了对他那师弟有几分笑言,余时都是正经做派,便想他是个纯善儿郎。
    说起楚姜的病症来,刚开始的几日方壸只叫她喝药,之后便教了她一套导引术,说是效仿失传已久的华佗五禽戏而创编所成,日日带着她打上一套,这日起竟叫她开始干活。
    阿聂尤为不满,又不敢作声,心道之前虽是答应了,还以为是神医为了刁难故意说的,今日竟动了真格,倒是叫她不知所措了。
    “女郎,不如还是跟先生说说情,你如何做的来活计?奴看那导引术已是很好的了。”
    楚姜坐在镜前按下了采采给她戴钗的手,她才刚打完一套导引术擦汗换了衣衫。
    “我近些时日也觉身心舒畅了不少,走动急了也不见从前那般短气乏力,可见先生的本领是真,如今他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你不想见我哪日也策马挽弓?”
    她问得俏皮,阿聂不免也心驰神往,那点不满尽数消散了去,“如此也是,便不该戴钗了,采采,拿襻膊来,也换身布衣好了。”
    楚姜任她施展着,不多时踏出屋子,方壸已在庭下安坐,正等着她出来,见她布衣利落,又是满意一笑,“楚九娘啊楚九娘,我是没见过比你更听话的病人了。”
    这些时日楚姜与他也亲近了几分,说话便也少了拘谨,“九娘是病人,病人自然要听话。”
    方壸笑着指了院中的一堆干柴,“也不叫你做什么笨重的活,将这堆干柴抱进东厨里去就算完了。”
    楚姜看向院中那一人高的柴堆,暗自吸了口气,“九娘明白了。”
    阿聂却是一惊,抬头见日头将升,一时怕她再染了暑气,正要开口就见楚姜已提着裙子要进院里去,忙跑回屋中去拿了把伞给她撑着,“女郎,这柴一时拿几条,慢慢来,一日总搬得完的。”
    药庐外的沈当等人正在吃早食,见楚姜的手触上了干柴也有些犹豫,沈当心道从未见医者诊病是叫病人搬柴的,想这般的世家贵女竟被这般致使,一时都疑心方壸是要故意戏弄,却见楚姜神色轻松,也不敢多言。
    “女郎,这柴上有木刺。”采采搭了方帕子在木柴上,阻隔了她触碰木柴。
    她并未察觉什么不好,就着帕子捏起了一根细柴。
    “矫情!”方壸轻哼。
    楚姜罕见地难为情了起来,“先生,我不曾做过活,这柴上是有木刺的。”
    说这话时,她的布裙还曳了一地,浅青的菱纹上绣着绛色桃实,撒在泥上,撒在木柴的碎渣上。
    方壸看着她捏着木柴站在伞下,看到她尽力在模仿素日里方晏搬柴的样子,可是她的布裙还是华丽的,她的一举一动,被她的仆人侍卫紧紧盯着。
    诚然,这个病人是再听话不过的,也没有骄纵之气,可是想也明白,这小娘子哪怕是亲自端水也不曾做过的。
    方壸暗叹,却不曾让她停下,摆摆手叫她继续,于是楚姜便拿帕子包着几方柴,被阿聂的伞护着,缓慢挪到了东厨。
    方晏正在东厨煮羹,看到她抱柴进来显见地愣了愣,“放……放这里就好。”
    他指了指灶后。
    楚姜又小心挪过去,采采跟阿聂怕她被灶火撩着,护着她将灶台后一丈宽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
    方晏看不下去,“其实不必如此的,将柴放在棚子里也无妨。”
    楚姜也深觉不妥,转身见院外沈当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透着东厨敞开的窗,他们脸上的焦急她看得清清楚楚。
    “师兄,斧子将这柴劈得尽是扎手的刺,我若用一身旧衣包着抱进来是否妥当?”她诚恳地向他寻求意见,她来山中,是为了治病,听话是要听的,可是她也是娇矜的世家女儿,伤己身而痛父母,这事她是要好好思量的。
    方晏并不嫌她娇贵,反而善解人意道:“伤了你的手是不好,也不必用旧衣,方祜有一件旧袍,他穿也小了,且去叫他给你取来。”
    楚姜一笑,“多谢师兄。”
    采采跟阿聂也跟着她要行礼,在这拥挤的东厨里,又显得滑稽了。
    楚姜出去找方祜要了旧袍,几个来回下来也算掌握了技巧,等方晏做好早羹时她已挥退了阿聂,能在日阳里穿梭来回,抱的柴也一次比一次多了。
    方壸看着便皱了眉,招手叫她来到堂中,“九娘,余下的不用再搬了,你还是跟着我习导引术吧!”
    她不明,放下柴擦了擦汗,“先生,我做得来的。”
    “你做得来,我看不来。”方壸摆了筷子示意她过来坐下,“你搬上整日的柴,效用还不如打一套导引术。”
    “先生的意思是?”
    “病人,大多先身有疾而引发心病,再好的家世再多的权势,都架不住一场大病的消磨。”
    她心有不解,“可是九娘一心求生。”
    方壸却是笑道:“你求生之念过强了,这是你的一块心病,你信是不信?”
    楚姜怔然一笑,想起自己这些时日对他的言听计从,约也想透几分,“是,九娘信。”
    “你这心病,就是在这里,老夫看着,你这病不是为你自己治的,倒像是为你父兄姐妹而治。”
    “这话,九娘并不赞同,父母生我,兄姐爱我,我康健是他们之乐,他们之乐是我之乐,这病,自也是为我自己治的。”
    方壸将筷子放在碗上,抚须而叹,似方外之人一般,“你害怕自己这病好不了,平日里我交代半句你都恨不得记下来,未必是你信我十分,而是你眼前只有我能信了,你又叫沈当--------------/依一y?华/去山中探问是哪个孩子从前比你体弱,而今上树下河全然无碍的,你在这药庐里显得恬静淡然,实则心却比谁都急,可老夫又看得出来,你这女儿是个心胸开阔的,那你这急切,不是因家人是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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