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壸听着倒有些动心,只是又投了个不争气的眼神给二弟子,“老夫是指望不上这孽徒了,想着要是他大师兄还在,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不过如今嘛,倒是祜儿还有得指望。”
    众人见他这回提起大弟子时神情没了哀伤,便知他是笑语,方祜听得也是欢喜非常,将水往身上胡乱擦拭了几下就抱着他师傅的胳膊摇,“师傅,也给师兄盖几间吧,朱大叔说没有屋子难娶新妇的。”
    方晏耳尖挂了点红,“徒儿不肖,叫师傅失望了。”
    当着外人,方壸也不能再斥骂他与廉申等人往来的话,只是哼了哼。
    不消一刻,雨就停了下来,阳光捅破云层下来,明晃晃地映在院子里的水洼中。
    方祜跑进院子里踩水,方壸也不喝止他,堂上诸人都看得有趣,就见他指着一截半腐的槐木道:“师兄,这上头生木耳了。”
    方晏正拿着油纸包药材,闻言从满堆药材里抬起头“哦”了一声,倒是方壸走进了院里,楚姜好奇木耳是怎样生出来的,也跟在他后面过去。
    她好奇地看着方壸摘下几朵把看,“先生,张仲景书中说木耳仰生不可食,这可算是仰生?”
    方壸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什么,唤道:“晏儿,近日雨热,你去山中寻些蕈子。”
    方晏应声,“是,等装完这封药就去。”
    楚姜听到倒是有些意动,她自来山中亲近草木后又有一番新的体会,也想去瞧瞧那蕈子是如何生长,便问道:“先生,我也可以去吗?”
    方壸闻言眉一挑,“自是去得,老夫一向同你说,你这病就该受些摔打的,原来你家请的疾医或是宫里的太医,都叫你避着人群或是少动少行,他们并非不知如何叫你身子强健起来,只是胆小罢了,怕你出个什么好歹被问责,但在这山里,老夫是一向不怕的,大不了你受伤不治了老夫带着弟子逃窜就是。”
    楚姜失笑,“那就多谢先生了。”
    方祜也高兴起来,拉着她的手去挑了两只竹编篮子,“九娘,我也去,我们拿这个小的,师兄拿这个大的。”
    阿聂却忧心道:“女郎,下雨山中路滑,这新鲜咱们先不贪了。”
    方壸满脸不赞同,“这话不该,捡几只蕈子你还怕她受摔打,往后即便她身子大好了跟病虚之时又有什么区别?”
    楚姜也觉野趣难得,更不肯放过这机会了,“阿聂放心,你跟采采都跟着我去,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她想了想才点头,却叫了沈当也跟随着去了。
    方晏才包完了药,抬头便见方祜跟楚姜穿戴利落,一人拎着一只篮子正站在庭下看着他。
    “师兄,快一点呀!”方祜晃着脑袋催他。
    楚姜倒是站得娴静,“不必着急的,师兄且先穿戴好了。”
    “不费什么穿戴,就在前方林子里。”说着他拍拍身上的草药渣站起来,从方祜手里接过篮子就走了出去。
    山中芳草萋萋,卉木蒙蒙,新雨刚过山林,泥土潮润,青绿尤盛,楚姜小心地踏过一丛润湿的青草,脚下一片绵软,湿了鞋袜。
    “女郎,鞋湿了。”阿聂面含心疼,立马就要蹲下给她擦拭。
    楚姜牵着方祜走上前去,“无碍的,此下并不觉凉。”
    阿聂看她神色愉悦又好奇,再是心疼也不能阻拦她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方晏听到两人对话又缓了缓步子,“不必一直向前,往树根处寻寻就是。”
    楚姜闻言立即全神贯注地看着身边树木根丛处,突见一处长着几只蕈子,“师兄,阿聂,那是不是?”
    方晏看过去,“这个是能吃的。”
    她立刻就要提起裙摆去摘,然而草木湿滑,叫她一个趔趄往前扑去,一时间除方祜外其余人都朝她过来,却都隔着不短的距离,只一瞬间就眼见她要摔进泥中了,却不妨她骤然抱住了身边一颗树。
    众人心惊,却见到她脸上满是兴奋。
    “阿聂,采采,我没摔着!”她神采飞扬地抱着树。
    阿聂提着的心这才下去,却见她衫裙被粗粝的树皮刮蹭得抽了丝,还蹭上了几许青苔的痕,又说起她来,“我们还是回去,这里实在危险。”
    方晏见她来林子里走一遭还被几人簇拥着,也恐她再生出事端,劝道:“九娘不若还是回去吧!”
    楚姜难得露了几分痴态,竟向他请求起来,“师兄,我只是没仔细看路,且让我跟着吧,我再不胡乱走了。”
    说完她又对阿聂对:“我难得来一回林子里,大不了叫采采扶着我就是,别叫我回去。”
    她一贯是冷静沉稳的,总会让阿聂忘了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娘子,此时向她撒起娇来,叫她心中更生出一段柔软,不由妥协。
    楚姜便朝采采伸了手,轻快地从那树旁离开,亦步亦趋地跟在方晏身后。
    方祜将她说的那树根下的几朵蕈子刨出来丢进篮子里,欢快地跟着过来,“九娘,以后你要摔了记得叫师兄,我师兄跑得快。”
    显然在这小孩眼里,他师兄是无所不能的,楚姜客气地答了句“好”。
    方晏走在前面颇觉好笑,待又进了更深的林子里,草丛中的蕈子渐渐多了起来,不等他说话,几人已经分散在林子里捡了起来。
    他正在寻方祜的身影,就听耳边一声,“师兄,这个可以吃吗?”
    一只银黄带红点的蕈子挡在他眼前,他摇了摇头,“有毒,不能吃。”
    楚姜立马扔掉,弯腰要去寻其他的。
    方晏未见到方祜的身影,又不敢离她太远恐出了什么茬子,正犹豫间就听她道:“师兄,方祜躲在了树上。”
    “九娘,说了不许告诉我师兄的。”在两人不远处的一棵榆树上,露出方祜不满的脸来。
    “下来。”方晏冷着脸命令他。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抱着树干滑下来,走到楚姜身边,想生她的气又舍不得,于是将她篮子里的蕈子给捡到了自己的篮子里来。
    采采捂嘴轻笑,“小方郎君真小气。”
    “才不是,这些都是我找到的。”他嘴硬着,提着篮子小跑开。
    楚姜看着自己手中的空蓝子,突然想起楚衿来,显了几分怅然。
    方晏以为她因方祜的举动伤了心,又向来未曾与女子独处过,不知如何安慰,只尽力缓和了语气,“方祜不是小气的人,这是与你顽笑,稍后便来缠你了。”
    她也笑了笑,“并非因为方祜,是我思念家中幼妹,她也是这般顽皮。”
    方晏并不曾与谁交流过做兄长的经验,听了她的话顿生一股无措,又觉冷着她也不该,他向来只当她是个娇滴滴的世家千金,此时看她神伤,唯恐因此而影响了方壸的诊治效果,从而叫楚崧对方壸生了什么怨念。
    怀着对师傅的担忧,他尽力做到了善解人意,“若是思念,接来山中住上几日也是无碍,师傅并不会拒绝。”
    “也不必了,我在这里已经为先生添了许多麻烦,幼妹顽劣,更不该来此了。”她对方晏微微一笑,便也不再多言,又蹲下身捡了几朵蕈子。
    于是林间又只剩下簌簌之声,偶有油绿的叶上挂着水珠,滴在满地的落叶上。
    方晏看着扯着衣袖避让叶上滴露的楚姜,看她又一个脚滑,转而抱住了另一棵树,且为自己的举动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不由暗自想笑,转念又绷住了嘴角。
    他想这人或许是矫情的,不过出生于那样的家族,这点矫情也不算过分了,她还爱卖弄文采,也爱装得明事理,但是总归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又惜命,又贪图仆从的伺候……
    作者有话说:
    1《素问·水热穴论》
    第31章 事急
    金陵溽暑醉如酒,药庐户牖尽开,松阴转处,蝉韵悠长,风来不知处,只是穿堂。
    方壸靠着竹榻打着瞌睡,方祜也困,四仰八叉地在竹榻上躺着,眼睛还勉力睁着,终于在一声声催人的蝉鸣里睡了过去。
    “女郎,府中来信。”沈当进来院中,轻手轻脚地把信递给楚姜。
    楚姜含糊的困意被他的话音赶走,拿着信随他走到了院子里,一面拆信,问道:“今日下山见着了父亲没有?他可安好?母亲可安好?”
    “并未见到郎主,只见到了夫人跟十四娘,俱是安好,夫人说今日太子殿下宴请陆氏与虞氏的几位郎君,叫了郎主与三郎、六郎去作陪。”
    楚姜展信的手停住,缓步来到树荫下,“他们对殿下示好了?”
    沈当并不知全部内情,只将自己尽力打听到的说来,“虞氏献女于东宫,太子未受,但是虞氏殷勤不已,太子殿下便收了那女子,倒非姬妾,封做了个女官。”
    楚姜噙了笑,“殿下非好色之人,此举也妙,想必百姓都说殿下仁爱呢!”
    沈当是周朝百姓,也是爱戴太子的,便也笑道:“虞氏诸儿郎,未有一人受封东宫属官,殿下倒是写了几封举荐信,说虞氏诸子有大才,北上之后必受重用,说起来,虞氏如今收受朝廷俸禄的,只有那女子一个了。”
    “陆氏如何?”
    “陆氏三千部曲,如今只余五百,其余尽数献给了太子殿下,殿下不用,并赐那两千五百人自由身,还各赠十金。”
    楚姜神色愉悦起来,“那父亲定是安好的,这回金陵的山水可得养他了。”
    沈当不知她的意思,又听她问:“母亲可要你交代什么给我?”
    “夫人只说家中安宁,十四娘倒是有交代的,叫属下把这只陶虎给女郎带来,还说已经开始学《诗》了,叫您不必思念她。”
    楚姜欣慰地接过那只陶虎,轻抚了,转身看了眼堂中熟睡的师徒二人,才轻声道:“除了山中百姓,先生并不喜与余人往来,我若下山几回,就多牵扯一些人事来这药庐里,实在不好。”
    沈当道:“夫人也如此说,只叫女郎耐心治病,不必记挂家中。”
    她点点头,这才翻开信看了起来,都是楚崧的一些叮咛之语,先问她病情如何,嘱咐她务必详细写一张病案寄去,又提了件当紧的事……
    她看得眉山簇起,目含忧色,“我要回去一趟。”
    沈当不由道:“恐耽搁用药,若是急事,口头吩咐了,季甫这就赶去。”
    她转念想了想,提步走出院去,坐在堂中的采采跟阿聂立刻就要起身跟上,被她挥手叫了回去。
    等出了院子,她坐在沈当四人搭的屋子外一张木几前,四下看了才将信递给沈当。
    “我儿,近日为父得一信,言其已掌我秘事,欲得我一副字。其信中涉沈季甫、荆州及你十六、十九二位族叔,为父已邀其人拿书,记族中来信,你二位族叔自金陵一行后性情大变,族中甚爱,为父度此事乃你为之,甚妙,只是漏人把柄。我儿,来信务必详尽,为免其人牵扯于你,此后患当尽绝,姓名、身世诸般需详……”
    沈当看完神情惶恐,“女郎,我与弟兄们并不曾向外人透露过分毫,在荆州时,十……两位郎君也绝对没有见过我们中任何一人。”
    楚姜也知他谨慎,凝眉一想便道:“我并非疑心你们,而是你们找的那伙人,南阳王旧部溃兵,你说他们做事绝无牵扯,这次,他们定是知道了你做客于楚氏,以为是我父亲指示你们行事,竟想要我父亲的手书。”
    她神色里添了分焦灼,语气无比自责,“怪我自大妄为,竟连累到了父亲身上。”
    沈当急忙道:“女郎,全是季甫识人不清。”
    她抬眼,站起身来,“你有错,我也有错,此时不是追责的时候,此般秘事,只要我父亲一幅字,定有旁的图谋。昔日曹操见谤语,以字迹抓人1,我父亲执掌机要,所赠字画必有来去与记载,虽不知那些人拿一幅字是要做些什么,总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得父亲为了替我解决这麻烦还得出个剿匪的檄文,肃清江面,又或者牵连了家族……”
    她越说越乱,终于揪着衣袖动身走进院中,“我必须回去,这是我犯的错。”
    “先生,先生。”她轻声将方壸叫醒,“我家中有事,需我回去一遭,明日我便回,一应药用我都会带去,先生,并不会耽搁疗效。”
    方壸惊醒,看她面上急色,虽不知内情,但也算通情达理,缓缓点了个头,嘱咐道:“不论什么急事,不可动气上火。”
    她点点头,阿聂还要来搀她去换衣裳。
    “事情紧急,不必废功夫了,将药都封上带走。”
    采采便知事态不对了,急忙去包药材,沈当也几步出去叫人去山下赶马车来。
    方祜眯着眼从竹榻上爬起来,揉了把眼睛,“九娘,怎么了?”
    楚姜勉强对他一笑,“我家中有事,我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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