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巽卿也大笑起来,似乎因她并不十分机慧而更满意了,戏谑道:“自然不能给左太傅,给他至多像顾氏,可若是给了太子,才能做近臣。
    眼下,甚至未来十数年,扳动楚伯安是不能了,倒是这左稚远庸碌些,如今还与魏王勾结,少不了落他个不忠之罪,这个投名状,实在解了我的窘境。”
    他将信收进怀中,还喃喃有声,“这个魏王,难道比梁王更有优势吗?”
    茵娘听得清楚,随口问道:“奴也惊奇,不都说周朝皇帝最爱重东宫,对另两位皇子十分冷淡,这左太傅为何还要勾结魏王?”
    “在东宫,他至多也是与楚崧分庭抗礼,可是在魏王那里,他能一人之下。”他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又想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再多留。
    茵娘温柔目送他远去,待在窗前见他车马已远,便回身收拾起茶盏来,又到案前赏看字画,似乎嫌烛火晦暗,她举着画来到窗前,借着月色赏看起来。
    歌楼临水,河中舟楫往来,灯影繁华。
    月辉与灯色之下,是桨声的拍打,一艘渔船落在楼下,洗网的渔人看到了窗前举着字画的倩影,从歌楼下摆起桨,穿行在灯影里。
    等虞氏所建的佛寺皆落成之后,已是秋熟之时,野兽争现山野,刘呈也率了大小官员前往东山秋狝。
    金陵不少名流俊士并诸官家眷皆受邀同往。
    药庐中的楚姜一再询问了方壸自己去不去得,得了肯定的答案后还颇为失望,她从楚崧的信中知道了刘呈想要把虞少岚赐给自己做玩伴之后,心中无比排斥,倒不是对虞少岚有什么意见,而是感其辛酸。
    她从杨戎口中听过不少对虞剑卿的夸赞,即便敌我两端,可是排除立场之后,那终究是个值得尊敬的将领。
    她与虞少岚只见过一面,那时候她穿着一套海棠红的衣衫,梳了个她长姐最常梳的发式。
    她当时以为这已经是很羞辱人了,没想到后来虞氏将她送进了太子府中,如今太子又要将她转送给朝官家眷。
    同为女子,她不得不生出恻隐,对刘呈的观感也越加复杂起来。
    方壸本以为她想去看热闹,未料她听完之后还一脸惆怅,便道:“若是不想去,谎称受不得风不去就是,还有谁能逼你去不成?”
    她摇头失笑,看了看药庐里还空旷的院中,“是无人逼我,只是我去不去都不得好,先生,我为您再修一排屋子吧!”
    方壸抚须的手停住,不敢置信地问她:“还添人来?”
    她忙解释道:“我有个交好的友人,或许要来陪伴我。”
    他这才稍放了心,凉飕飕道:“来了就来了,总之老夫已经上了你楚氏的贼船,任由你们摆布了,怎么,长安又来了一位尊贵的?”
    “不是,她是会稽人。”
    “原来你交游也广阔。”
    “算是,她是虞氏的。”
    方壸当即冷了神色,“既是如此,何不将我这药庐一并抬去你楚氏?”
    楚姜知道她对江南世家,尤其是虞氏极为不喜,前些日子虞氏那些事传来时,他就拊掌大笑,直呼痛快。
    “他是虞剑卿大将军的女儿。”她试图打消他的不满,“其实我与她不算什么结交,但是太子殿下不愿留她在太子府中,若是逐她出府,一介女儿身,少不得要受些流言,所以便想让她来给我作伴。”
    听到虞剑卿三字,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却还奚落道:“那位太子殿下是嫌你病好得太快了不成,好好的,给你送个人来添堵。”
    “先生,我大舅舅对虞将军十分尊敬,感他事迹,他的女儿应当也有其父遗风,若是与我作伴,不算给我添堵。”
    他看楚姜说得诚恳,想了许久才丢下一句,“罢了,来就来。”
    楚姜感激地连连谢他,其实也从他神色里看出了几分对虞剑卿的认同。
    到了秋猎之日,楚郁亲自来药庐中接她,“叔父说,先去殿下帐中说话。”
    “虞六娘也跟来了吗?”
    “来了。”楚郁小心护着她,以为她不愿要人,“你要是不想要,推拒了就是,想来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我不是怕激怒殿下。”她踏着衰草,破败折断的脆声跟她的话一样轻,落在风里。
    “六哥,英烈之子,被他们这样羞辱,我很为她难过,可是我没有立场为她难过,等我向殿下谢恩时,也是对她的羞辱。”
    楚郁是武官,自然能明悟这种情感,只是叹道:“殿下已经很为她留着体面了,虞氏态度始终暧昧,投诚之心不忠,虞六娘被族中送给殿下,殿下封她做女史,虽有对虞氏不满之意,可是也没有折辱她,如今叫她与你做伴,并没有夺去她的品秩,否则真令她回到虞氏,以虞巽卿的卑劣,她会更受辱。”
    楚姜并不知刘呈还有着这样的计较,心情也十分复杂,想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围场主帐中,虞少岚正在依次检查烛火,神色堪称麻木,若说初入东宫府邸她还心怀仇恨,到如今只是一味的悲哀。
    从前的南齐臣子,如今争着做贰臣,丝毫不想着当初是否有亲友死在周军的铁蹄之下,屈辱感与他们而言,似乎从来都美玉存在过。
    从前在南齐皇宫中,她操练那些宫娥组成的娘子军时,并非不知道那是齐王在哄她,那些宫娥,枪都提不动,怎么上得了战场。
    只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将来可以从军,南齐覆灭后,她便再没有了目标,以至于后来她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姐姐要她全然屈服、听命于她叔父。
    她深感自己的将来会像虞巽卿推出来顶罪的那五位族叔一般,可是她又不能反抗,她姐姐嫁了会稽一个小家族,那家族依附着虞氏,她母亲还在族中,膝下过继了一个孩子,为了她们,她只能麻木在太子身边。
    她庆幸太子不曾多留意过自己,为着这冷落,她甚至觉得这位太子比她二叔好些。
    帐外传来响动,令她收束了动作,垂头问候,“殿下。”
    刘呈只“嗯”了一声,却又挥退了其余下人,“六娘,这是孤第一次与你独处吧!”
    虞少岚不明所以,走到他下首答道:“回殿下,正是。”
    刘呈双手已经展开,看她还愣愣垂着头,收回手自己解了外袍挂下,虞少岚余光看到他的动作才意识到他是等着伺候,真是她从未单独跟他相处,此时即便意识过来了时机已过,她看刘呈并无怪罪之意,便也不作声。
    “孤头一回见到你时,是在楚府,你穿了身海棠红的衣衫在投壶。”
    他坐在上首,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声音实在温柔,“那时候孤很生气,你打扮得跟我一位好友简直一模一样。”
    虞少岚心生难堪,还得恭敬道:“那时候,是六娘的二叔,令六娘如此装扮,六娘并不敢冒犯殿下。”
    刘呈一笑,“所以孤也未曾生气太久。”
    说完后他显露了几分犹豫,过了片刻又道:“楚太傅有一女,正在山中求医,可怜她没人作伴,孤自小视她为亲妹,想着叫你去陪她读读书、说说话,也算是孤的一份心意。”
    虞少岚一怔,从来只有皇家为儿女挑伴读的,哪有赐女官给臣眷解闷的,只是她也不傻,想到如今虞氏与太子的关系,便知他是不想要留自己在身边了。
    即便此举是在折辱她,她也更情愿离开东宫,便缓缓抬起头来,“但凭殿下差遣。”
    刘呈却十分善解人意,还要向她解释,“孤明白你的处境,你父亲虞将军的事迹,孤在长安听闻时亦感其忠贞勇毅,沙场胜败,兵家不厌,孤也知道你的苦楚,所以孤即便不喜虞巽卿,可并不愿意为难于你。”
    她终究还是从麻木中破开了一点缝隙看向他,看到他温和的笑,竟开始觉得是自己不明敌我两端、各自筹谋的道理。
    刘呈看到她眼神中的迷茫,便宽解她道:“若是你怀恨周朝,怀恨孤,心思报复甚至欲杀孤以报父仇,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孤想你一介女儿,不该为了家族牺牲,孤也不想做为难女子的小人,此番虞氏犯下的那些罪行,百姓们或许信了那几座佛寺,可是孤不信。”
    “孤本想放你出府,可是想到你若回了虞氏,或许还会被虞巽卿再度推出,英烈之后,不应该这样受辱,孤将你赐给九娘,你还是在孤的庇佑下,虞巽卿也不会为难你姐姐跟母亲。
    将来孤回了长安,你愿意跟她回去,孤便在长安给你挑一门好婚事,让你余生有去处,你若不愿随她回去,江南这里,孤能安置的,也尽力为你安置。”
    随着他话音落下,她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诚然,她回到虞氏之后,她二叔绝不会任她自在。
    可是即便她一向知道太子温和良善,此时却实在觉得不解。
    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面对太子这般剖白只是应了声:“谢殿下为六娘考虑。”
    “那日在楚府,孤见到你们好几个那般穿着,着实是气的。”
    他笑道:“可是九娘跟孤说,那几个女子分明是不得已,所以你投壶时装作笨拙,那两个下棋的装作好动,她还说你们皆是可爱,九娘的颖悟并不多得,所以你若与她结交,绝不会像在太子府中一般无聊,你要是愿意,随时可随她去那药庐中。”
    她神色松动,并不知道心中已经有了一阵涟漪,只是跪拜道:“六娘愿意,谢殿下为六娘如此着想。”
    刘呈起身,亲自将她扶起来,依旧温柔,“不必多礼,你去之后,替孤好好照顾九娘,如此便不算辜负了。”
    她默默点了点头,看他似乎要提笔写些什么,头一次有几分殷勤地为他收拾起了书案,摆好纸笔。
    楚姜来到围场时先见了楚崧,听他交代道:“你不用多费心虞六娘,那是个恭谨孩子,就当寻常玩伴相处就是。”
    “女儿明白。”
    楚崧眉间还带着忧思,“随我去见殿下吧!”
    她亦步亦趋跟着,“父亲不要担心,女儿知道如何应对。”
    楚崧停步看她,眉头松开笑道:“为父知道你能应对,只是不想你为此而牵心。”
    他牵上女儿的手,一面走一面道:“此次秋猎,一是要看看你六哥那两千步兵练得如何,二来,是要借此机会,彻底将江南这些家族收服个干净,殿下也要借此番看看虞巽卿究竟要态度暧昧到何种地步。”
    她明白了几分,“也就是说,把虞六娘给我,是要逼虞巽卿表态吗?”
    楚崧点头,还要交代什么就见太子帐前已有几人在等候。
    东宫诸婢女看到这父女二人都是满脸的欢喜,才拜见过后,秦娘子便搀上楚姜的手,“殿下正说呢,怎么九娘许久还不到,正要看看您如今气色好了没有,若是没有,他便要亲自去找那神医理论了。”
    楚姜也笑道:“幸好我自觉大好了,不然要是叫殿下奔劳了可就是九娘的罪过了。”
    “就算奔劳我也不怪你。”刘呈看到她父女二人进帐起了身,笑语托住了楚崧的手不让他多礼。
    “九娘拜见殿下。”
    他一面正托着楚崧要他坐下,便示意虞少岚去扶她起来。
    虞少岚看向眼前这众星捧月的小娘子,将她与那日初见的纤弱背影联系起来,那一个举着棋子,正在讲《烂柯谱》。
    合该是长这样的,像琉璃盏护着的红珊瑚,脆弱又美丽。
    “少岚拜见……”
    “娘子有品秩,不该向我见礼。”楚姜先一步接住她的手。
    便听刘呈笑道:“往后你二人便不必受这些虚礼的束缚,凭年纪称呼就是。”
    他虽未明说,但是这话已经定了归宿,楚姜看她未言便先问道:“我是承平六年七月的生辰,不知六娘是?”
    虞少岚再冷性也知道要殷勤些对答了,“我比你大些,正是那年三月的生辰。”
    刘呈此时才满意道:“看你们相投,便不要在此处拘着了,我与太傅正有事相商,画筝,去请左太傅来。”
    一个婢女连忙应下,秦娘子也领着二人出去,出了帐便指着几个帐篷对楚姜道:“九娘,今日六夫人跟顾氏几位夫人、娘子也都来了,婢子领您与虞女史过去。”
    楚姜点点头,她还牵着虞少岚的手,此时正有一般异样,虞少岚也有些无措,本来在里面见了礼便该分开,不料刘呈将她们叫了出来。
    好在秦娘子擅察言观色,看楚姜裙摆沾了些枯草,附身替她清理,虞少岚见势也帮了把手,至此那股尬尴的气氛才算是消弭了。
    却说她们离开后,左融才入帐中不久,便有通传虞巽卿求见。
    刘呈“嗯”了一声,“让他稍候,等校阅步兵时孤会见他。”
    左融当即拱手道:“殿下,总是一族之主。”
    刘呈当即带了几分意气,并不似单独面对虞少岚那般温和,似乎是在老师面前可以多几分恣意了。
    “我对此人实在厌恶,可恨那些水匪竟然再无举动,眼下对这伪善之人,还要笑脸相迎,他日若我朝之下有此臣子,当是亡国之象了。”
    左融闻言劝慰道:“殿下,信仰难动,南齐其余地界没有这么积累深厚的门阀,所以派兵镇压几年,百姓们照样过日子就是,可是在江南,三大世家世代盘踞,百姓们对佛子又极为信奉,虞氏对会稽百姓犯下那般罪过,都能被他轻易解消掉,百姓们愚昧,他还是能掌握几分民心的。”
    楚崧也补充道:“殿下让虞六娘去伴九娘玩耍,应是这消息刚传出去他便急了,眼下见他正是好时机,若是殿下真在诸人面前会见他,适时甚至是三郎与六郎这般还未曾及冠的少年郎都是官身,他一介白身,不论地位如何,总是屈辱的,或许我们看了得一时的痛快,若叫那些个去他修的佛寺烧香的百姓知晓了,未免添了妨碍。”
    他听得也认真,听完教导还谦和道:“是我想得不周全,谢两位老师点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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