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稍缓,凝了凝神,“先不必送他出长安,若是有人对他动手,依旧尽力护他,最好分辨出是哪一系,留下些证据。”
    来人连忙领命离去。
    楚姜看人影渐远,倚着栏杆坐了下来,眼神悠远。
    本以为这吴厝即便惋惜知音,哪怕罔顾前程,应当还是顾惜性命的,如今却已将书童遣回,独身留在长安,倒更是显了硬气,恐怕天下文人亦要颂他风骨。
    若是梁王与方晏此时杀害了他嫁祸给东宫与南方世家,正值太学试的紧要关头,不过书生狂论便丢了命,焉不令天下文人对东宫生出意见?
    想着她便要提步去找楚崧,怔然想到他近日要禁闭宫中主持太学试阅卷一事,便起身回屋,提笔将此事写下,又叫采采送往楚晔处。
    楚晔正任司议郎,要记注东宫大小事宜,便时常值守在东宫,拿到信后只翻看一眼,便知道妹妹的担心不无道理,想想便送往太子手中。
    “……吴厝之事,妹深患之,今父为禁所闭,此事乃与兄谋。恐人移祸东宫,妹止令仆力护吴君,兄若更议,必以告我,妹闺门行事,不若君等讳多,亦勿忧监察参我树党……”
    刘呈读至这几行,按在纸上的食指动了动,忽仰头看向楚晔,温声笑问:“三郎有何高见?”
    楚晔侧眼看了看堂中几位同僚,见他们都各行其是,似乎并不关心此处,便拱手答道:“高见不敢,臣只是以为,信中所提,应当重视。”
    刘呈亦颔首,顾自喃道:“如今两位太傅尽为太学试所困,倒是少了参谋。”
    话虽如此,倒不见他神色困顿,只见他招手叫过在一边研墨的虞少岚上前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这话音却未避着楚晔,他敛眉听着,安心了不少。
    刘呈的吩咐正是叫虞少岚带人去替下沈当几个,又想楚姜近日受此忧惧,怕是心中愁困,也叫虞少岚留下伴她几日,好解解闷。
    而他的不避讳,也叫楚晔明白了他的另一层意思。
    若是东宫真被嫁祸,必不是楚姜护人不力的责任,而叫虞少岚相伴,也表了东宫的谢意。
    是夜,楚姜与虞少岚共处一帐,久未相会,二人俱是无眠。
    观婢女阖门离去,虞少岚脸上顿时少了些相聚的欢喜,借着灯色坐起身来,眼中浮现忧色。
    “殿下将那信给我看了一眼,你怎能写下那些话来,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你竟……”
    楚姜微微蹙眉,也坐起身来,打断了她,反声道:“少岚姐姐,我又不是后宫。”
    她一滞,知道自己失言,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事都是他们男子所谋,你在信中说什么‘闺门行事,不若君等讳多,亦勿忧监察参我树党’,这话真是僭越了,幸好这次殿下派了人接过了这事,万一真叫你去处理此事,即便你做得好,外人评断来,怕是牝鸡司鸣、阴阳颠倒这些浑话都要往你身上安,到时候你要是处境艰难可怎么好?”
    楚姜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对她口中那句,她写下时便不曾担心,若是太子连将此事揽过的胸襟都没有,自己倒是甘心藏拙也不愿为东宫谋划的。
    不过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拉着虞少岚的手有些惋惜道:“当日初见,姐姐与我共谈兵法,我并未见姐姐你身上有如此迂腐的想法,而今不过数月,姐姐却以为外人的评断就能左右你我吗?”
    这一句像是深夜鸣钟,让她一瞬间愣了下来。
    楚姜观她神色,又轻声叹道:“少岚姐姐,那时候我说众人俯仰,不过天地一盘棋,如今我心万虑,不想耽搁到俗处,也想做个执棋之人,难道世间竟不许女子下棋么?我记得姐姐曾经,也是誓要红装挂帅的,现下却叫我不明白了。”
    她回过神来,被楚姜如此一提,便记起旧事,竟有隔世之感。
    “我……”她嗫嚅起来,“我不曾忘的。”
    然而是什么令她说出了先前那番话来?
    她凝望楚姜,见她分明笑着,眼神却是惜怜,顿觉惊慌。
    她瞬间便相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来,或是虞氏的坍塌,或是她母亲叫她离开金陵时的释然,又或是,是太子的温柔。
    莫名地,她觉得是最后一桩。
    她看楚姜仍不言语,只是凝望着自己,心中沉了沉,却未提出心事,只是笑道:“我只是与秦姐姐、画筝姐姐她们相处久了,总以为东宫能庇护我们一辈子,竟是忘了志气,九娘,先前是我失言。”
    楚姜含笑,拍拍她的手,若是秦娘子她们,也不怪她说出后宫不得干政了,那几个太子亲近的,将来俱是后宫之选,自要谨慎行事。
    她看着虞少岚眼中的一撇愁色,心中微叹,知道她有心事在怀,却不好探究,便推了软枕靠在床头。
    帐子上的海棠花撒在她手上来,她轻轻摩挲着,心中思绪良多,低声道:“少岚姐姐,我不要在意他们的评断,人生苦短,我不要将光阴消磨在无趣之处。”
    虞少岚垂下眼,一时不敢言,也庆幸楚姜未曾逼她对答。
    先前那句话,她是扯了谎的,不止秦娘子她们将东宫当作依靠,而是连她也以为,太子是她的倚仗,因此她也可以,不必再执着于仇恨,可以如天下诸女子一般,安守闺阁中,尽行女儿事。
    她也将软枕堆起来,靠着望向天青色的帐顶,昏色之中,天青荡曳,仿似片片落白。
    没来由的,太子在雪中将她接回太子府的场景又呈于眼前。
    这叫她深感不安,楚姜的话像是刀子一般,将蒙在她眼前的似锦繁花碎裂开,又叫她记起前尘。
    那时候她还记恨周朝,记恨刘呈。
    “九娘,我有些不明白。”她轻喃道。
    “姐姐不明白什么?”
    她侧头道:“不明白我往后要怎么做,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姜也转头看向她,烛光洒进帐子,照在二人眉眼间,一个坚定,一个茫然。
    “我要这么做,是因为我想。”她握住虞少岚的手,婉声道:“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对的,我先前诧异,只是觉得姐姐不是在意他人言语之人,并非对姐姐的决定指手画脚,路要自己走了,才知道那道上露水沙尘沾衣几何。”
    “有的人顺遂一生,便要寻些坎坷,有些人年少便惯见风波,所以追逐安定,少岚姐姐,余生如何谁也不知,但求无悔而已。”
    虞少岚看着她诚挚的神色,不由怔然,片刻后才笑着点点头,笑中有些释然,“是我入障了。”
    长夜未央,烛火漫漫,二人相视一笑,终再无言。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等我,此后继续日更。
    第111章 润物无声
    建始七年三月一日,清昼多雨,天白含翠。
    在宫中阅卷半月的楚崧终于回返家中,因着禁中劳困颇多,兼细雨披身,不觉在儿女面前咳了几声。
    楚姜立即便叫人去唤疾医前来,楚晔也面含忧色,“便是卷册繁多,父亲也该珍惜身子。”
    楚崧正要开口,见到怀中幼女也皱了鼻子,小手正指向自己,“父亲往后再要说是我们顽皮闹了毛病,可是再不能了。”
    众人发笑,连苦于孕事的顾媗娥也好一场开怀,一家人又是一番欢笑不提。
    檐雨连珠般坠地,熏炉里升烟,缭绕阁中,本该清淡的景致,因着一家团聚于此,反成了温柔可亲的陪衬。
    待至楚崧喝下一碗女儿亲煎的药,时已过正午,楚晔还要回东宫,顾媗娥与楚衿也面露倦色。
    他怜惜妻女,一个正孕中,一个尚是年幼,便叫各自散去。
    临别时顾媗娥又叫了楚姜到一旁去,自袖中掏出一纸给她,“你十一姨在家中待得无趣,说是要来长安玩耍,这信是同昨日随礼一并送来的,尚不知她几时到呢!”
    楚姜有些欢喜,当着继母的面便拆了信,却只见薄薄一行,“明璋吾甥,我要来长安了。”
    这俏皮明快的一句,仿佛已将那个娇憨天真的少女带至了眼前。
    她嗔笑一声,“前几日少岚姐姐在时,还说不知何时得见十一姨,这却要来了。”
    顾媗娥也笑,“她一惯爱胡来,又不说明哪一日到,哪日灰头土脸地上了家里的门,我可是要撵出去的。”
    话音刚落,却又被阴雨激起的泥腥惹发一阵呕,仆妇忙不迭地搀着她回去。
    楚姜便又送走兄长与幼妹,待折着信回头时,正见父亲含笑看着自己。
    她殷勤笑问:“父亲这是头一回做主考官,都瞧了些什么奇才?”
    楚崧失笑,挥挥袖子,“还不待为父问你那吴厝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先问起来了。”
    “本来以为他好歹是个富家子,舍了仕途也能做个富商,后头女儿一见他连曹子建的《九愁赋》都写了出来,又遣返仆从,怕是要出大事,已经请示去殿下跟前了,眼下且不必女儿做些什么的。”
    她说着便挽上父亲,“倒是今年这回太学试,清早采采便说街市吵闹,张在宫门外那张榜单上挤挤攘攘几大行,名字怕是有上千个,往常不过只招三百人,这回又是为何?好些以为自己不能入选的书生,都回返家乡了,这回岂不是劳动他们再跑一趟。”
    楚崧听她一问便在症结处,悠悠道:“后宫有喜,陛下大悦,又闻太学中学舍空置颇多,特下此恩赐,原先三百人分甲乙丙三等各一百人,如今仍旧前三百入甲乙丙三等,其余七百人为添员,将来不入朝官擢选之列,只在各州郡吏员缺处去做填补。”
    楚姜恍然大悟,周朝的吏与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倘以郡吏入仕,身后若无家族,升迁难矣,难怪诸世家对此没有抗议之言,又是天子自称狂喜之举,稍有眼色的便不会去扫天子的兴。
    况且书生们若是回乡,靠着才学也并非不能做个郡吏,故而那榜上的也未必个个都要去太学里虚废三年光阴。
    不过又有一念自她心头闪过,她看向楚崧,果见他神色并不如语气那般轻松,遂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陛下此举,可是在为寒门开路?”
    楚崧这才点点头,开口便叫楚姜震撼。
    “那吴厝的答卷,在前头几轮阅卷里被刷出了两千名外,最后呈到我与你左叔父眼前的,只有一千份定好位次的,然而陛下竟于深夜前往,玩笑般地从那刷下去的两千多份答卷里随手抽了几份,其中便有这吴厝的。”
    回忆起天子当时的笑,楚崧犹觉心惊。
    夜烛阑珊,残灯昏处,笔墨堆叠。
    天子立于那些被黜落的卷册处,抽出的那几页,仿似自泥垢里翻洗出的新芽。
    “伯安,稚远,朕瞧着这一个颍州吴子善,答得也不差,怎么落在了这里来。”
    天子俯身执卷,论对指点,这是自立太学以来,开天辟地头一回。
    除楚崧与左融外,殿中人皆噤若寒蝉。
    终究是楚崧站出来自认疏漏,叫众人将三千多份再审再阅,方有了今日这榜上的一千人,那吴厝,便在甲等第八名。
    阁中一时静默,楚姜脚下轻动,只觉膝下一软,跌在了一边的栏杆上。
    终究是,南齐故事,成了儆戒。
    楚崧观她此态,心中微叹,“明璋,不足惧矣。”
    楚姜扶着栏杆坐下,“只是绵雨惹生青苔,脚下湿滑。”
    然而此句终了,她还是承认道:“加之,女儿心中也有惧意。”
    昔日短寿之征不令她惧怕,匪众胁逼未令她胆怯,如今不过是天子欲为寒门开路,却叫她仓惶至此。
    楚崧忽觉他这女儿才是世族政客该有的样子,
    这样的反应,说明她已经想到了此事的归终,寒门若立,则世家门阀衰微。
    然而他却笑问:“明璋,君子有中和之道,捭阖豫审世间变化,预卜吉凶,你以为此事,便能致使世族末路吗?”
    楚姜观他仍旧云淡风轻,神情松动,不觉摇头,“一朝寒门起,一夕豪族立。”
    崛起的寒门,总会成为新的豪族,这是必然。
    可是她的担忧却并非此处,而是由虞氏想到了楚氏。
    她叹道:“然而若似昔日南齐,一但风教薄,士无德,门阀立于皇权之上,便纵无外敌,终将谱录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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