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一群人往巷子里去,又兼有人在喊那巷子里有热闹,不仅路人,连在糕饼铺子里的人都跟着去看了。
    楚姜跟上刘钿的脚步,几乎与她同一时间来到巷子口,第一时间便是气喘吁吁地提醒她,“殿下,不论见到什么……”
    一句未完,下一刻,容色不镇定的却是她了,而刘钿,竟成了那个捂住她嘴的人。
    楚姜被她挟住,只发得出几个模糊的字音:“唔……那是……唔……”
    然而有杨郗与左八郎在,他们以为二人闹别扭,帮着拉开了刘钿,便见楚姜一得了自由便激动地指着那人。
    刘钿忽然也满是恳求地拉拽着她,“明璋,不要说,楚明璋,我求你……”
    可是楚姜却比她更激动,“散播谣言的是那位方先生,是梁王殿下身边的幕僚方先生,表兄,八郎,抓住他,快抓住他……”
    围观百姓莫不好奇地望着,一见便知几人身份不凡,眼下又听到这两句,莫不意兴盎然地讨论起来。
    “什么方先生,又提到了梁王殿下?”
    “说是散播谣言呢!”
    “什么谣言,我今早去买肉,倒是听王屠户家的那小子唱了几句,什么江南客……”
    “江南客?可是说太子殿下去江南的事?谁这么大胆敢编排太子……”
    “嘿,这不是正听着呢,谁的幕僚……”
    刘钿听着议论声渐重,眼神绝望起来,对着人群喝了一声闭嘴便跟着杨郗与左八郎追过去,然而那位“方先生”早在巷口有动静之时便已经遁逃离去,众人只见得五六个被吓哭了的小童子在巷子里。
    有人认出其中有自家孩子,冒着风险拉出来责问,“不在家中温书,跑出来作甚?”
    小孩抽抽噎噎,“我在家里……听到外头有人唱歌,出来看了一眼,他们在发饼子吃,我也……我也想吃……”
    众人唏嘘,又看到那个开口呼喊的小娘子柔弱地跟着跑了几步,似是不胜如此冲击,竟扶着墙缓缓倒了下去,令得她家下人蜂拥上去搀扶。
    于此同时,宫城之中,太华殿上,吴厝正拜倒在地,口中陈述着昨夜之事。
    听他言罢,众臣噤若寒蝉,莫不敢言。
    天子端详着内监呈上来的令牌,亦是良久未言。
    第117章 嫁祸
    吴厝伏在地上,静等着天子的决断,良久,只有内监巡案添水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他今日倒也来得巧,正是五日一轮的朝会,除了梁王与左丞相因奔波太学试一案免了上朝,其余五品以上京官俱在。
    他跪在殿中,心沉如水,众大臣跪坐案前,心思各异。
    于此凝重气氛中,天子终于出了声,众臣望去,正见他将那令牌递给内监,口中问道:“太子自请避嫌于宫中,可曾留有卫兵在外?”
    王内官忙回道:“回禀陛下,只有当日在东宫当值的卫兵们留在东宫,其余都在京郊大营中。”
    天子点点头,“那便叫人去查查,是谁的令牌丢了,提来殿前审问,也去将太子叫来。”
    吴厝听此吩咐,尚觉天子袒护东宫,怕他只是随便找个人来顶罪,心中暗忖若无太子吩咐,他底下人怎敢如此行事?他便又要出言,却忽听天子唤了他一声。
    “吴厝,你为何不前往太学?”
    他一愣,看到大臣们视线纷纷过来才答道:“回陛下,学生自觉才德不配,不敢玷污太学门槛。”
    天子竟是笑了一声,“矫言伪行,确实是不配。”
    吴厝没想得会得到这样一句,听他语气仿似家中寻常长辈一般,有些不明白。
    然而天子也不再就此事问他,只是问向诸臣此事如何看。
    曾参奏过东宫的一位御史便起身出班,“臣以为,东宫之避嫌,未尽避也,若与外尚有往来,与自由无异。”
    天子凝眉,却并非生气,“文卿之意,便是太子指使人去杀吴厝?”
    “臣不敢,只是闻楚太傅有女,在东宫禁闭后仍送了物件入东宫,此若外有襄理,并非万事袖手,如此,自然不算避嫌。”
    天子望向王内官,他当即答道:“回陛下,是有此事,太子殿下宫中女史有疾,恐避嫌多日延误了病情,遂请药于楚氏九娘,是奴使人去取的药,楚氏九娘只是送了药,另有两身做给皇后娘娘的披袄托了一并带进宫来。”
    天子眉头便稍有舒展,看向那御史道:“太子是自请避嫌,朕尚未察他有罪,堂堂储君,尚不得为身边人取几贴药?”
    众臣观此情形,皆纷纷出言。
    吴厝跪在殿中,看他们个个为太子说话,而那位御史见参奏没了下文,也一副不强求的样子退了回去,他只觉好笑,满朝重臣,自然都是天子骅骝,天子要护太子,他们当然也要护太子。
    不觉中,他竟将希望寄托在了梁王身上,想他母族也是寒门,又不受世家支持,总该会比东宫表面的仁义好些。
    未多时,刘呈也随着内监来到殿中,一路上却一字未问,令前去请他的内监松了一口气。
    他甫一进殿便朝座上天子行了礼,又才姿态从容地问道:“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是为何事?”
    天子抬手,指了指殿中的吴厝,“太子可认得他?”
    刘呈望他一眼,面色有些怪异,却叫人以为其中有什么端倪,不想他只是道:“定澜楼中,儿臣听过吴君辩论。”
    天子也看出他面色有异,沉吟道:“便只有如此?”
    他稍有犹疑,缓缓道:“儿臣也派了一队卫兵暗中护卫他。”
    顿时满殿哗然,吴厝也错愕地抬起头来,刘呈被他怪异的眼神看着,心中尚有计较,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座上天子却似听了什么有趣的话一般,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可知他来御前是为何事?”
    刘呈又是一阵犹豫,“可是太学试一案中,吴君有何证据提供,儿臣亦能佐助?”
    天子却笑,挥手让内监将那块令牌递给他,“若是如此,他倒不必来御前了,他来,是告东宫卫兵暗夜刺杀于他,这令牌,正是昨夜凶手遗留。”
    刘呈大惊,“东宫卫兵是奉儿臣之命前去护卫他,怎会杀他?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父皇可请……”
    天子挥手打断他,“你且说,这吴厝怎值得你命人护卫?”
    他低眉看了眼神色惊诧的吴厝,“儿臣惜其才华,又叹其过刚易折,不愿见此子有失,故才令人护他。”
    吴厝却有些不信,然而以他之力,磕破了头也不过只是给这华丽的大殿添上点艳色,便心灰意冷地跪伏在地,静等事态发展。
    殿中却也有旁的议论,有人出班道:“陛下,若只殿下一言,恐怕难以服众。”
    刘呈敛眉,看了眼出声之人,中书舍人冯至,心中暗记了下来,向前一步,忽跪倒在地,面有戚色,“父皇,儿臣护吴君,一是惜才,二,却是为了自保。”
    “此话何意?”
    他便哀声道:“吴君于长安,多有言语暗讽攻讦东宫,儿臣却从未以为吴君可恨,只觉其言似镜,得令儿臣自照陋处,时时省之,儿臣初时亦未曾有命人护他之意,只以为吴君高才,清风劲节,长安必将人人敬之。
    忽一日楚氏九娘来信于儿臣,言其担心有人暗害吴君嫁祸于东宫,提醒儿臣提防行事,儿臣故才有此举动,如今那信还曾留在东宫,父皇尽可命人前往取来一观,便知儿臣所言是真是假。”
    众臣听到他话中楚九娘,倒是未有多想,只当是她父兄叫她写信,一想到今日之事,倒觉楚崧十分有预见,至于嫁祸,他们都暗移了视线,等着天子出声。
    天子果然叫了内监去取,又问太子是令哪几个去护的吴厝,便听他道:“右卫率赵行领了二十卫兵,扮作普通百姓,轮流值守,还曾于三月二十六日夜晚,驱退了一伙前往吴君歇宿客舍行刺的贼人,府衙之中,应有当日报案留卷,客舍主人及伙计,应也识得赵行等人。”
    吴厝恍然抬头,看着太子跪在前方,仍旧不敢信,然当日遇刺一事却犹在眼前,正是一伙义士前来襄助,才叫他身全,那时候他便以为,定是东宫一系行暗杀之事,可如今听太子这话,是有人要杀自己好嫁祸东宫?
    此事时局渐已明了,天子沉下面容,嘱咐内监紧急将赵卫率、客舍主人、及府衙留卷速带进宫来。
    刘呈所说的那封信却先一步到来了,天子只看过一眼,便对太子的话信了八分,又叫内监将信递给了几位重臣。
    刘呈见他们看罢,容色皆不对,猜到是其中几句惹了他们不悦,便开口道:“父皇,楚氏九娘有此信,也是因昔日在定澜楼中受儿臣所托……”
    未料天子只是点点头,“有父如此,亦不会有庸儿碌女,此事不提。”
    那几位重臣本来正要发些议论,虽说几大世家都沾亲带故,楚姜见了他们都该唤声翁伯的,可他们自也见不得楚氏独揽盛宠,听天子这句,那些议论都憋在了心中,便盼着御史哪日能出言参上一本,倒是楚姜的一位堂舅看得兴致勃勃。
    天子的目光又移向了殿中跪着的两人,一个吴厝,一个太子。
    想到太子口中的嫁祸,心又沉了几分,连带着面色也有些阴郁。
    王内官忙添了水,低劝一声。
    天子一盏温水入喉,也看了眼群臣案上,便有内监在殿中又添了一遍水。
    那位叫冯至的中书舍人,早在太子说自己派人护卫吴厝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奈何人在殿上,妄动不得,只得心中焦急。
    如他这般想法的,在这殿中虽不称多,却也有数位,更多的,则是为太子庆幸,知道他经此一遭后,若要再自请避嫌于东宫,想必天子与诸臣皆不会再允了。
    在众人各异的心思中,客舍主人与伙计来了殿中,二人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且是由内监扶着,才勉强答完了话。
    等到赵卫率等人前来,客舍主人又一眼认得他们中有几人打住在自家客舍,又如太子所言,正是他们护着吴厝叫他免遭了一次暗杀,府衙留存卷宗也记得分明。
    天子眼含郁色,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问向赵卫率:“为何这次你们皆不在吴厝身侧相护?”
    赵卫率便道:“臣等是东宫卫兵,首要之责当是护卫殿下,便且搁置了吴君之处,此为臣咎,求陛下处罚。”
    天子向前俯身,“太子在东宫之中,不仅有卫兵,还有御林军,尔何出此言?”
    便见他面有愤色道:“东宫卫兵谨守殿下之命,非当值之日不得进城,城中便只有臣等尚可自由行走,然而自殿下自请避嫌于东宫,长安城中,竟是多了首童谣,无知稚儿念唱,尽点东宫,臣等……臣等无奈,只得四散查访,遂无暇顾忌吴君。”
    “什么童谣?”
    刘呈也跟在天子后面发问:“什么童谣?”
    然而不等赵卫率答话,天子便看向群臣,“诸卿可有听过长安的新童谣?”
    众臣皆称不曾,倒不知其中真假几何。
    赵卫率正答道:“臣等为隐匿身份,散落市井,故而先知市井消息,童谣所唱,‘居显位,华不实,以为图得江南客,不见东边火光秽。江南客,江南悲,毁了宗庙进长安,士子门生拢成堆。’”
    群臣听得瞠目结舌,刘呈亦然,甚至面有凄凄,“父皇,儿臣自东宫生长,所言所行,未敢有字句分毫不称,若儿臣居于东宫,只是妄引天灾,招致不详,儿臣自当让贤……”
    群臣一听,纷纷出言打断他。
    “储君乃国之根本,殿下切不可妄言。”
    “东宫之重,立政根基……”
    “先是嫁祸东宫,再是童谣暗指,陛下,这是有奸人欲毁国本啊……”
    而殿中的吴厝,却从这些嘈杂的声音中脱离了出来,他看着手足无措的客舍主人与伙计,忽生悲意。
    在这殿上的,出了这宫城,挥手便是一方风云动,可他们三人却如此卑微,像是飘渺天地中的几粒尘沙,是江中青萍,是无用的,却也不得不存在,像是,被人随意腾挪的棋子一般。
    第118章 机谋显
    等到太华殿中议论初歇,时已过正午。
    群臣们不敢直说是谁嫁祸东宫,然而形势已经十分明了,东宫若败,得势的,便只剩下梁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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