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枣有些腻人,将她本就糊涂的心绪搅得更乱,她起身行至窗前想要吹吹风,入目见连廊宫阙层叠,那些葱郁的林木错落期间,只似在迷宫里增几分他色,又似盘错的人心。
    “九娘,可要一盏清水压压?”服侍她的宫娥道。
    她忽然一笑,顿时觉得殿中发生的事也不足为奇了,一个小宫女都能如此洞察人心,可见这宫闱中,这权力汇集之处,这样的事情才是寻常,夫妻、父子、甚至母女,皆在彼此猜疑。
    又过了半刻,殿门终于打开,出来的天子却一脸平和,对着拜别的楚姜甚至笑了笑。
    皇后也依旧仪容得体,在宫门前送别天子时与他低声笑语了一句。
    楚姜心中无端感慨,这或许便是帝后夫妻多年养成的默契了。
    “明璋,你在担心什么?”皇后已经提步回身,望着她落在身前的手,指尖上有一点蜜色。
    楚姜顺着她视线低头看了眼,才知道自己先前竟是忘了擦手,羞赧笑道:“明璋并未担心,只是忘了擦手。”
    皇后却不信,微微颦眉,嘴角却上扬着,带着些少女般的娇态,“撒谎。”
    楚姜见她从宫娥手中接过湿帕,忙伸手要接过来,却被她轻轻拉住擦拭起来,又被她带入殿中,看到了一枚摔在地上的琉璃茶盏。
    皇后笑着叫林姑姑将茶盏捡起来,“陛下只是问我昨夜之事,我顾着嫡母慈爱,顺着求一声情罢了,然而梁王犯下如此错事,陛下心中正不郁,我一求情倒是火上浇油了。不过谢昭仪却是打错了主意,她总装作愚钝痴傻的莽撞样子,一片爱子之心,也不曾犯下什么大错来,陛下不会多怪她,可我为梁王求情,却也不曾深问了去,只说那孩子向来恭恭敬敬,绝不会做下错事,今时之事,怕是底下人为了挑拨他们兄弟情分做下的,陛下虽恼怒,骂的却是我不体恤太子之苦,还道太子委屈,明璋,你瞧,装傻是真有用的,难怪谢昭仪用得这般顺手。”
    楚姜看她胸有成足,不觉跟着笑起来,赞道:“娘娘智慧。”
    皇后嗔她一眼,悠悠道:“这宫里数十载日月,真要是个慈悲人,哪里能在这里坐得长久。”
    接着她却话锋一转,“故此本宫才不想你掺和进来,明璋,世人皆道天子爱我,甚至以为太子都是因我之因才受宠至此,他们不在这宫城里,没有见到未央殿前的孤月,金碧台前的隐嶙楼阁,只以为鸾车重门中,全是无忧宫妇,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每一个人,连走路时步子该迈多大都要计算好,不知道陛下之爱,是宗法礼教之爱,谁是中宫,谁是太子,并不重要。”
    她眼中忧色更甚,重提起楚姜设计一事,“明璋,你如此大胆,可有想过有朝一日本宫不在这广阳宫了,太子不是太子了,你要怎么办?你是女儿家,该寻个家世相当的郎君婚配,这才能保证你的优渥,若是将来没有了权力的庇护偏宠,你与农女、渔女皆无异,原来的逢迎都会变成奚落与侮辱,那般你如何承受得了?”
    楚姜见她眉目怅然,心内跟着揪起来,知道她的话十分有理,却细声反驳道:“娘娘,比起被人奚落侮辱,明璋更受不了做个糊涂愚昧的人。”
    皇后早便知说不通她,见她还晓得低声下气,一时间又是气又是笑,“什么叫糊涂愚昧?妇人相夫教子,你为世家妇,还能肆意潇洒,哪里就糊涂愚昧了?”
    早在天子来之前楚姜便与她就此交谈过一回,那时她的态度并不如此,楚姜便隐隐清楚是她与天子的谈话让她心中不安了。
    她向前拉了拉她的手,带着些撒娇的意味,“若是如此,便不该叫我读书了,娘娘若见过了十里青山,难道还会看得上几道矮墙?”
    林姑姑在一旁掩唇笑出声来,被皇后嗔视着便低头笑道:“老奴是觉得九娘说得有理,放眼这长安,哪有谁配得上九娘?可不就是书中见惯如玉郎,尘中难觅知心人?”
    皇后身居高位,虽从未亲手搅弄权谋,却是实实在在处在权力漩涡的最中心,比起林姑姑口中的情爱,她更明白楚姜是在表达对权力的向往,这在世家儿女中,本也是很寻常的,旁的女子要权力,借着父兄夫婿的手行事,毁誉大多不在己身,她却另辟蹊径,未嫁之身,父兄未在,便敢施大计。
    半晌,皇后才是悠悠叹道:“你真是大胆。”
    已经含着一些妥协的意味了。
    楚姜坐在她身边,笑道:“明璋不敢揣测陛下与娘娘都说了些什么,却知道如今梁王是难以翻身了,而殿下,从来就未曾因明璋是女子,便认为我插手有何不妥,娘娘,殿下他才是真正的唯才是举。”
    皇后假作嫌弃地推开她,“倒是脸皮颇厚?说自己是才,我倒要看着你能被提拨成个什么官!”
    “明璋不爱做官,可以做个幕僚。”
    这是刘峤第一次来到离台,此处清幽僻静,四周都是荷塘,入耳尽是清流淙淙,晨初夜暮,更有蛙鸣阵阵。
    不是个修心的好地方,偏偏天子叫他来此修心。
    谢倓不知何时进入了殿中,刻意加重了脚步令他察觉。
    刘峤转身,“今日早朝时,可有提及本王?”
    “陛下并未主动提及,冯舍人才刚提起殿下,左丞相便出来打断,用太学试舞弊案的结果盖了过去。”
    他心内冷笑,“他以为把孙女嫁给赵氏,太子便能让左氏越过楚氏?哼,庸夫之见。”
    谢倓顿了顿,看他面色恢复了才道:“只是太学试一案的结果,与我们所想大有出入,顾晟与陆诩确实曾指点过一份试题,那些涉案士子,也实实在在拿到过一份试题,可那试题,与太学试的真实卷册,无一题相同。
    尤其是顾陆二人自从祭礼当日起,便是被分别关押的,皆由御林军看守,二人并未会面,亦未有一字书信相传,却都将假试题一字不差地默了出来,与士子们默出来,几无二致。
    顾陆二人说是士子好学请教,他们只以为是寻常卷册,未有多想。殿下,这一点,方先生并未与我们说过,我们都只以为,他们拿到的就是真试题,今早左丞相禀报说那些士子承认了舞弊行为,他们以为那就是真试题,也向顾陆二人说明了,那就是真试题。因此如今悬而未决的,只有顾陆二人是否故意舞弊。”
    刘峤微微眯眼,眉间带着怒意,“假试题?所以如今,最严重的只是顾陆有罪,楚崧、左融,连一个泄题之罪都没有?孙显呢?顶替孙显的陆十九不是楚崧的拥趸吗?”
    谢倓低头,“殿下,只有我们知道陆十九顶替了孙显,陆十九所答的卷册上,又已经被掉换成他人字迹,若出来告发他,反而惹嫌疑,那位真的孙显,又被御林军护着,他似乎也不想追究,左丞相提到他时,只简单略过。
    属下以为,这孙显与陆十九,倒更像是方先生为了令我们做局,为了殿下深信他,而故意在我们面前闹大的。陛下今早也不曾定了顾晟跟陆诩的罪,叫御林军窦将军将案子接了过来,命他严刑审问顾陆二人……”
    “顾氏陆氏如何本王并不关心!”刘峤厉声打断他,“两颗废子罢了,本王要知道的是方晏何在?为什么说好的真试题,却成了假试题,为什么本该泄题的楚崧没有泄题,本该从东宫搜出来的士子书信没有搜出来,谢倓,你去找到他,去……去找齐王,去问齐王罗瞻的家人……”
    谢倓被他怒火所惊,犹豫道:“方晏称其与楚九娘相识,楚九娘又陷害殿下至此,会不会,楚九娘知道他的行踪?”
    他得话十分严谨,没有说方晏就是楚姜或是太子安插的暗线。
    刘峤却不得不如此作想,手撑在黑漆螺钿四扇围屏上,屏风上簌簌落了木屑。
    谢倓听他念得咬牙切齿,似乎要将口中之人以言语凌迟,“刘呈,楚明璋,楚明璋啊,本王真是错估了你。”
    荷风入帘,有几道细碎的脚步声从廊子上传来,谢倓顾不得安慰他,低声提醒了一句便侧身隐入了内室中去。
    刘峤缓缓放平神色,深吁了一口气,转身望着来人,见到不过是几个来送饭的宫娥,便失了几分遮掩的心,顾自坐回榻上凝神。
    却不防领头的那小宫女竟传话道:“奴婢拜见梁王殿下,奴婢等人奉陛下之命前来,陛下命奴婢传话,因皇后娘娘求情,陛下特许殿下不必再于宫中陋处,只需回府静思便是……”
    刘峤抬眼,不信皇后的话会对天子有这么大的作用,她或许能够动摇天子的怀疑,却不足以打消,不待他再想,果然下一句就是:“陛下还交代,殿下此番虽铸成大错,然太子亦上书求情,可见殿下与太子兄弟情深,殿下犯错,不过一念之差,皆因身侧小人煽诱,特命殿下暂且交出兵符,并遣散门客幕僚,清静门庭。”
    他心中一时难以置信,惶惑交加,太子求情?太子为什么要求情?没有人要他求情,他……
    小宫女的话却还没有完:“陛下仍有命,梁王殿下年已二十有六,府中却只姬妾几位,尚无正妃,特命皇后为殿下择挑婉顺淑女,陛下已命太史令择良辰吉日,定日即可大婚。”
    这些话仿似一道道惊雷,不停地轰击着他。
    大婚,大婚过后就该让他就藩了,交回兵符,遣散门客,清净门庭,他梁王府除了迎进来一个木头傀儡,还剩下什么?
    第128章 选妃(捉虫)
    翌日,长安惊闻梁王交出兵符,各有议论,又过两日,天子便下诏,命卿以下文武官员为家中女儿登册画像送往宫中,由皇后亲自择挑淑女,适为梁王正妃。
    不过十日,所有画像便已呈到广阳宫来,楚姜本欲避一避,皇后却叫她从旁佐助,递了个小册子给她让她划名。
    她正有些好奇,却见皇后只是简单看了几张画像便直接吩咐道:“留万御史长女万奚、冯舍人三女冯采月……怀远将军齐昇四女齐槿,其余画像册子都收起来。”
    楚姜有些讶异她怎么就留下了不到十人的画像,坐在一边仔细翻着册子,将未入选的一个个挑出来糊掉了名字,想着皇家终非好去处,心中又有些为她们欢喜。
    皇后在那几幅画像前凝神细看了许久,等楚姜糊完了数十个名字,仍未听她出声,不觉抬头跟着看了起来,便见留下的这几幅画像上的女子莫不明媚娇艳,不过纸上笔墨,竟也清眸流盼,绛唇映日,有妩媚似芙蓉牡丹,清丽比云边探竹,出尘若新出明月。
    皇后侧头见她目光疑惑,笑问道:“可有瞧出什么不对?”
    她有些犹疑道:“明璋曾见过其中几位,都是貌美,却与画像上,有些不同。”
    皇后轻笑,“这些画像在来到广阳宫前便已被翻阅过几遍,本宫先前去掉的那些,画像上都各自添了些细节,或是面貌有瑕、身量不够、体态不端的,要不就是在面相上添了些病祸、夫离、妨夫之相,唯有留下这几幅,不仅未有丝毫不良之处,反而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一番美化,连册子上的记录都字字彰显着她们的贤淑美德,婚事本也是你情我愿,一张画像就能得出来的东西,何必强求呢?”
    楚姜恍然大悟,起身来到画像前,细细思索了一番才道:“如此岂不是表明了他们,有心簇拥梁王?”
    “留下画像的,十之八九是,那些不曾留下画像的,应也有不少与梁王勾连过,只是此时看他式微,不想折个女儿给他罢了。”
    楚姜忽而眼睛一亮,“是否该让谢昭仪知晓那些刻意丑化的?”
    皇后含笑,“自然该让她知道,去将谢昭仪请来,她是梁王生母,本宫也不能独断了去。”
    林姑姑立即应下,交代手下人去将人请来。
    时近五月,风催暖意,几张画像被吹得微微卷起,衬得画中人似要离画升仙一般。
    楚姜暗暗记下了这些人的官职,略想想便发现梁王似乎并不偏重拉拢低微武官,这些人中,倒是中层文官居多,其中还有三位言官,她将太子受到的攻讦理了理,发现大多是出自这三位言官,不由轻叹了一声。
    皇后将着声微弱的叹息听在耳中,问道:“明璋何故叹息?”
    她便将心中所想一一说来,又分析道:“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言官自古以来便是纠弹官邪、针砭时弊的,如今这几位却柔媚污鄙,沦为梁王夺权的工具,实在悲哀,若叫陛下知道,定然失望。”
    皇后扬眉一笑,知她话中深意,招着她来身边坐下,“梁王是陛下的儿子,此事绝非是本宫一人能定的,这些画像上动了什么手脚,他必然知道,可惜梁王看错了自己的位置,生了不该有的心,要不然也不会只拉拢到这些蠢货了。”
    这话说得虽是刻薄,却也字字在理,留下画像这几个,若不是心向梁王,画像也不会如此独树一帜了,这刻意而为的举动看在天子眼里,不就是结党营私?
    不多时谢昭仪便已来到广阳宫,带着满脸的愧意和感激,“那孽子被人煽动犯下这样的浑事,如今还要劳累娘娘操劳他的婚事,真是妾身的罪过。”
    楚姜微观她颜色,觉得皇后说她装傻充楞是一把好手实在没错,便将心绪按下不提,跟着她与皇后在画像前看了起来。
    “妾身倒是觉得,这些淑女个个人品贵重,那孽子是哪一个都配不上的。”
    皇后挑眉看她,似乎颇为意外,“哦?谢昭仪心中莫非早有了人选?”
    她当即惭容道:“妾身不敢,只是想着梁王心性单纯,易为身边人蛊惑,这些小娘子虽好,怕是性子太温柔,婚后压不住他。”
    楚姜顿时明白,这是嫌弃家世不够呢!隐隐为这几个花功夫美化女儿画像的官员叹了一声,想着该将谢昭仪这话传给他们知道才是,挑拨离间,总要这边离间完,那边也吹吹风。
    谢昭仪也确实嫌弃留下这些家世不够,心想曾向梁王示好的官员中,身出世家、前途无量也不算寥寥,怎会连一个都未被选上,她自然要怀疑是皇后故意为之。
    她这样一说,正中了皇后下怀,便听皇后惋惜道:“本宫亦有此感,只是……唉,只是落选的那些个,本宫实在不忍心配给梁王,他虽铸成大错,终究也是本宫的儿子,本宫何不想他良缘佳妇,就怕将来成了怨偶……”
    说到这里她悠悠停了下来,交代林姑姑去将落选的画像一一拿出来,展开给谢昭仪看。
    谢昭仪先是被她一句“本宫的儿子”给说得心头一堵,又听她语焉不详地说下这一番话,立时忐忑了几分。
    林姑姑一面叫人将画像展开,一面拿着已被标注好的册子解说道:“李将军长女李瑶,眉中有妨夫痣……宗正丞杨其五女,肩有不正……”
    听完谢昭仪只觉一阵莫大的屈辱,这些人竟如此,如此折辱她母子!
    皇后坐在一旁,施施然饮了一盏温茶,神情遗憾,“本宫先前便十分为难,想着家世低了委屈了梁王,却是家世高了,也委屈了梁王,那几个家世好的,要不就是克夫相,要不就是面有大瑕,本宫正是发愁,好在你来了,你是梁王生母,毕竟更了解他……”
    谢昭仪即便心中有滔天怒火,也不敢在广阳宫里表露出来,只是暗暗记下来几个名字,又才恭敬向皇后道:“娘娘思虑得周全,妾身也实在挑不出来。”
    皇后便温和笑道:“若如此,本宫也该问一声陛下的意见,圣明在御,比你我定然要多些斟酌。”
    谢昭仪哪能有什么二话,顺着应了,等看到人将画像送往紫宸殿,目光扫到一旁的楚姜,忽笑道:“太子殿下已是好年岁,东宫侍奉不过两位娘子,真是可怜了我们殿下,要是见到兄长大婚,怕是年轻心事也遮不着了。”
    皇后便一下子想到了虞少岚,天子曾叫太子去请安时,将她一并带上,说起来她在天子面前,也是露了几回脸的。
    皇后倒也并非不满,总之天子是绝对不会从几大世家里为太子选正妃的,她看中谁都无用,若不然当初有楚赢,眼下说不得都有皇孙了。
    皇后又并未细问过太子,余光看谢昭仪还在等着回答,笑道:“本宫倒是不急,陛下心中也自有决断,眼下,只将梁王的婚事妥帖办好,这才是最要紧的。”
    谢昭仪便也笑而不提,陪着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去了。
    当日傍晚,天子便定下了梁王妃人选,冯舍人之女冯采月。
    是王内官亲自来送的消息,皇后听完后便笑道:“本宫本也觉得这女子最佳,不知陛下可还交代了什么不曾?”
    “陛下只说一切依藩王之礼既是,想来娘娘心中自有裁酌。”
    听到藩王之礼,皇后心中顿生喜意,这便是定了。周朝以汉时的七国之乱为鉴,规定皇子一旦离京就藩,其与子女若无诏命便终生不得回京,且旧有权力都将一一收回,藩王所有,除了封地便只有一座藩王府及王府属官,况且其封地尚有刺史等官员钳制,实在不必担心他再翻出什么风浪来。
    她掩住心中情绪,又将一桩心事说来,“此次落选女子颇多,本宫是想着女儿家无辜,实在不该声张落选理由,未免百官寒心,正想在宫中下一道诏令,命经手画像的人皆要缄口此事,还请王内官将此事禀与陛下知晓。”
    王内官恭敬应下,“娘娘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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