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目瞪口呆,随即气红了脸。
    母亲怎么能撒这种弥天大谎呢?她什么时候看了几十遍?
    裴连瑛写得信,只有最初的一封,是在父亲去世后写来安慰她的,那时尚有几分真情。别的,有什么?
    值得她看几十遍?
    可现在就算辩解,裴家的人也不会信,只当她是因为害羞。她又不能当众责备母亲,青枝气得咬唇,睫毛发颤。
    她原就生得明艳,此时有种别样的生动。
    可能刚才是为掩饰对他的思念,才故作冷淡,裴连瑛看着青枝脸上的红晕,解释为何没早点接她来京城:“本来是想前两年……”
    裴辉插话:“这个时候正好,你之前常去宫里给皇子们授书,那龙子多尊贵,一丝怠慢不得,回来自己又要温习,哪里腾得出空?如今能当上左少卿,全是你用心所得,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忙没有帮上,而今倒是享你的福。”
    话里有话,可偏偏周茹没察觉,笑容满面的道:“难怪以前那么多先生抢着教连瑛,定是早就看出连瑛乃人中龙凤!”
    裴辉心头一涩,为何就他没看出?他至多觉得儿子是个念书的料,绝没想到会那么有出息,不然何至于要定娃娃亲?他真是把儿子给害苦了!
    如果没有这门亲事,儿子娶个世家女,如虎添翼,不像他,只能给予儿子金银。可在京城,这些金银算什么,不够塞那些贵胄的牙缝。
    裴辉越想越难过,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
    李韭儿命丫环上菜:“先填饱肚子,等会我们再好好说话。”
    众人依次入席。
    菜肴是精心准备的,可口异常,周茹笑着打趣:“青枝,你厨艺虽然不错,可还是得跟这厨子学学,将来好做给你伯父伯母,连瑛吃……”丈夫厨艺好,女儿也跟着学,平常弄几个小菜都很可口。
    虽然当了官夫人往后只享福,但偶尔做一做讨夫家欢心,她还是赞成的。
    青枝听了嘴唇一抿,忍了忍才没开口。
    她发现母亲来到裴家后,讲的话越来越不中听。
    倒是李韭儿道:“哪里要青枝动手,妹妹你放心,青枝嫁过来后,我什么活儿都不要她碰,只安心当少夫人便成。”说着看一眼儿子,“跟以前似的,与连瑛一起写写字,看看书。”
    在李韭儿眼里,这是青梅竹马岁月静好,再美不过的画面。
    可青枝却是头皮一阵发麻。
    幼时懵懂,真以为裴连瑛是为她考虑,所以诸多管束,后来才知,她是委屈了她自己。
    她向往山野,向往热闹的街市,她本该像只鸟儿,想飞去何处就飞去何处。她为何要被这样的束缚住呢?
    裴连瑛教她念得诗词也都是伤春悲秋的,为个花落恨不得哭上两场,她不喜欢。
    青枝道:“我已经许久不写字看书了,只跟姑姑织作。”
    李韭儿微怔:“没有连瑛教你,都忘了吧?没事,以后拾起来便行。”叮嘱裴连瑛,“你每日下衙后,再教教青枝。”
    裴连瑛答应,侧头问青枝:“还记得多少?我送你的书可还留着?”
    青枝道:“不知在何处了。”
    听着像扔掉了似的,周茹忙道:“都怪我,是我收起来的,以为青枝早就背熟了……走时也忘了拿。”女儿幼时性子野,由裴连瑛教导后收敛不少,她当时极高兴,谁知裴连瑛去了京城后,女儿故态复萌,能干归能干,性子又变野了。后来书也不看,一心学织锦,她劝过几回劝不住只得作罢。
    裴连瑛笑一笑:“无妨,以后我再送青枝便是。”
    青枝差点想翻白眼。
    饭后,周茹与裴老太太,李韭儿闲话家常,一边频频暗示青枝去亲近裴连瑛。
    母亲全然忘了刚才撒过的谎话了,什么看几十遍信,让她在裴连瑛面前丢脸,青枝怎么肯听从?她走去跟姑姑说话。
    倒是裴连瑛主动问她可缺什么。
    她淡淡道:“伯母都准备好了,什么都有。”
    裴连瑛低下头,看见她左脚从裙下微微伸出来一些,露出杏红色绣兰花的鞋尖。
    发现他的目光,青枝也不把脚缩回,反而又往上翘了下,弯得像弓一般。
    裴连瑛道:“坐下说话吧。”
    这样就看不惯了吗?只是伸个脚,就想管她?青枝将绣花鞋摇晃了几下:“不想坐,将才吃得太饱,坐下不舒服呢。”
    裴连瑛:“……”
    他感觉这未婚妻不对劲。
    说实话,在接青枝来京城时,他曾想象过二人重逢,他觉得青枝可能已经长成一位娴静的淑女了,但又有点说不准。
    可眼前的姑娘竟在他跟前晃着脚……
    联想到刚才青枝行礼时的敷衍,他越发奇怪,正想试探青枝,看看她这样是何原因,小厮突然快步进来禀告。
    听说又有一家的孩童不见了,他马上同长辈们告辞,往外走去。
    周茹问:“连瑛这么晚还要去衙门?”
    李韭儿叹一声:“你不知,最近几个月,京城接二连三丢了好几个孩子,那些做娘的都要哭瞎了眼睛,日日求衙门快些帮他们找回孩子,刚才想必又是哪家的孩子出了事。”
    周茹惊呼:“竟有这等可怕的事?老天爷!难怪在城门口见那些兵士各种盘问。”
    “可不是吗,我也跟着担心,就盼他早些破案。”李韭儿摆摆手,“不提了,我也只能求个神拜个佛,什么都帮不了。”她让丫环倒茶,“不如我们说说吉日?你看定在三月好不好?聘礼的事,妹妹大可放心。”
    周茹巴不得:“好好好,当然好。”
    裴老太太也赞同,唯有裴辉皮笑肉不笑,到后来简直要哭了。
    他不敢再留在正房,寻个借口离去。
    青枝瞧了他背影一眼,又抬头去看窗外的月光,心里盘算着织机的事。过得会,她招招手,唤一个丫环过来。
    “你可知京城有名的木匠?”
    丫环笑着道:“奴婢知道一个叫柳能的,夫人曾请他来雕窗,做床书柜等等。”
    “品行手艺都好?”
    丫环点头:“当然,不然夫人也不请了。”
    青枝笑笑:“多谢。”
    丫环奇怪:“姑娘是要做什么木件吗?如果是,跟夫人说便行了。”
    “不是。”青枝自然不会告知,“好奇问问。”
    待到亥时,裴连瑛仍未归,李韭儿就让丫环送她们去后院歇息。
    接连两日,都没再看到他,倒是有客人上门,李韭儿请她们三个出来一起喝茶。
    周茹叫青枝穿上李韭儿送的裙衫。
    这墨花裙没有细褶裙宽大,青枝穿上后感觉走路颇为束缚,两条腿得小心翼翼才不至于绷到裙子,她皱一皱眉:“还是娘买的裙子好。”
    得了夸奖,周茹自然高兴,但很快就道:“你只是穿不惯,我看挺好看的,走起来文雅……你平时走得太快了,学学京城的闺秀,你可是官夫人。”
    “官夫人”这三个字现在有点像紧箍咒,青枝头疼。
    周茹又教导她:“今儿来得也是官夫人,请我们去便是开开眼界的,往后你也得学着与这些官夫人打交道。我听说她们就专做一些赏花观画,弹琴吟诗的雅事儿。”
    青枝没应声,拉着腰间的丝绦。
    周茹回头问陈念:“阿念,我说得可对?”
    陈念道:“嫂嫂说什么了?”
    这一位更是没有听,周茹气结,觉得自己也是糊涂了,陈念向来跟青枝是一条心的,怎么会帮她?她再次提醒女儿:“学一学没有坏处。”
    客人是隔壁姜家的女眷,姜老爷现任洛京府府丞,姜公子在馆阁任编修,曾是裴连瑛的同袍。姜夫人跟李韭儿性情相投,一见如故,成了好友。
    之前听说陈家要来京城,姜夫人也是颇为好奇,今日便来拜访。
    她的女儿姜怡穿蓝织金薄袄,月华裙,端庄地坐着,微带笑意。
    青枝一眼就瞅见她,目光落在那薄袄上,暗道京城的闺秀应该都喜欢锦缎,也买得起,假若开家锦缎铺,一定生意不错。她微微一笑,向长辈们行礼。
    姜怡仔细打量,想到临出门时母亲说,裴家拒了那么多想结亲的人家,还真想看看定亲的小姑娘是何模样。
    现在看到了,这陈姑娘是她意料之中的妍丽。因李韭儿说过陈家只是普通人家,她便猜测,家世不好的话,容貌才华总得要出众些。
    姜怡也随之站起行了一礼。
    动作优美,似弱柳扶风,周茹道:“一瞧就知念了许多书的,满身书香。”
    姜夫人笑道:“哪里哪里,她也就只多识几个字罢了。倒是你家女儿长相出众,实在漂亮。”
    没有母亲不喜欢女儿被夸,周茹心里乐,表面谦虚:“皮猴儿似的,得多向你家千金学习。”
    这姜怡文静大方,李韭儿一向喜欢,有心让青枝跟她做朋友,便叫她们坐在一起。
    姜怡问青枝均州的事,又同她谈论诗词。
    青枝幼时跟裴连瑛学过,说几句不难,可她心里不喜欢,就直接说没有学过。
    姜怡问:“那你平常都学什么?”
    “学织作,我会织锦。”
    姜怡诧异。
    织锦不似普通的女红,女红女儿家都要学,织锦需得织机,还要两个人相互配合,爬上爬下的,那是织娘做的事情。这两家定了娃娃亲,裴连瑛又中了状元,照理说陈家不该让她学织锦,她忍不住道:“你学来做什么?不如学学琴棋书画。”
    这句话让青枝想到了裴连瑛。
    姜怡这种大家闺秀才是跟他兴趣相投吧,她笑一笑:“我只喜欢织锦,”又问,“姜姑娘,你知道京城最大的锦缎铺是哪一家吗?”
    “万春锦缎铺。”
    “客人是不是很多?”
    “应该是。”
    “你没去过?”
    姜怡道:“许久不去了,我要买锦缎,自有家中管事去买。”
    “什么都是管事买?”
    “嗯,还有丫环……我这般年纪不该出门了,只偶尔去好友家坐坐。”
    十六七岁,真当青春,竟说不该出门了。果然闺秀跟她们织娘不同,她在均州走街串巷,好不惬意,不出门简直跟要她的命一样。
    青枝不知说什么,只能端起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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