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妈妈一一道:“都习惯,这回来便不会回去,您走后夫人就接了信儿,说是老爷回京述职,差事办的好极,圣上赏的宅子不久就会下来,平阳城老宅子的家什物件都已在路上。”
    她说完,又道:“此行非夫人一人,老爷另有嘱咐,段家姑爷不期便要考学,由人引荐去国子监借读,故而二小姐与段家姑爷一起来了。”
    郁桃自鼻腔里哼了声,“这么大月份,也不怕路上折腾。”
    钱妈妈不语,余光暗查这位闫韩侯府世子姑爷,容颜清俊气度逼人,方才下马车也知道去扶姑娘,十分温柔小意的模样。
    下人领路的方向是往老夫人院中,前面有个不大不小的厅堂。钱妈妈打帘,郁桃进屋前握了握韩祎的手道:“我知世子向来话少,只是今日长辈俱在,还请担待则个。”
    韩祎看她一眼,突然反手握住她,在郁桃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将人携了进去。
    屋里众人欢声笑语,见二人手牵手一副浓情蜜意的样子,兀然安静。
    原本以为两位舅舅不定在任上,兄长们些许忙于学业,不曾想这满屋子站站坐坐,竟是人都装满了,连她那个便宜父亲也早早侯在此处。
    郁桃十分想抽手,都是打小瞧她长大的长辈们,没得看见了叫人脸红。她使出三分力,都没能挣开男人的手心半分,反而这般被牵着,与一众长辈见完了礼。
    大舅母趁着给见面礼时打趣,“从前就说阿桃这般好福气,果不其然,嫁得的夫婿年轻有为,相貌堂堂偏偏还疼人的紧,你们几个姑娘可看着,以后的郎婿有其一这辈子便享福罢!”
    郁桃被说了个大红脸,又有亲母拉着手热眼殷切的瞧,忙不迭甩开韩祎。
    大舅母不依不饶,笑道:“瞧,还脸红呢,你们跟她相处这般久,可见过她红脸。”
    一屋人轰然大笑起来。
    郁桃愈赧然,和母亲隔空相对,郑氏笑的愈发柔和,眼睛瞧着湿润润的。
    老夫人招呼周人:“都别站着,岁游快带你女婿去外间喝茶罢,阳平、阳修你领着子侄同去,韩世子学问过人,常到学监中讲学,你们小辈自当以韩世子为榜样才对。”
    韩祎拱手,“老夫人抬爱,家中母亲常唤我阿祎,长辈们如此称我便是,以后两府常往来,与各位兄弟长辈于学问上探讨切磋亦能使祎进益良多。”
    郑阳修朗声大笑,抬起二指向郁岁游:“瞧你这般福气,女儿给你寻得好贤婿,谦逊的很啊!”
    郁岁游不觉挺胸,觉得脸面很是荣光,嘴上谦逊道:“哪里哪里。”
    男人们都到外间去饮茶,偶尔有高谈阔论的声音传来。
    得了空,郁桃去挨着母亲与外祖母坐在一处,郑氏将她看了一遍,才问:“我看着,姑爷面冷心热,对你也是极体贴的,亲家母瞧着是个好相与讲道理的人,你过去……那边待你如何?”
    郁桃如实从入府到今日回门一一讲了一遍,特地说起闫韩侯府东西分院,婆母已经将西苑的庶务全数交给自己打理,派来的婆子可谓是尽心尽力。
    郑氏免不得叮嘱:“亲家母待你好,你莫要自己浮躁莽撞,对不住人家一片好心,孝道为先也千万不要轻慢。你婆母耐心为你周全,亦然是让阿祎在外放妥心,若是不懂当问则问,长辈责怪也不要心生怨怼。我知道你性子急,如今在外你身份不同,话出口必三思而后行……”
    提起这些,郑氏关怀切切,难免说的多,叫气氛沉闷下去。老祖母日益年岁大了,心性也像孩子,把嘴一努,“瞧她,孩子不在跟前满眼痴痴念念,孩子回来了就开始碎碎叨叨。尽说这些做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往日教训的够多了,况且韩亲家母,老身可见过好多次……”
    老人拉过郁桃,亲切道:“来,祖母且问你,你婆母小厨房里有个江南的厨子,点心做的可好,她不爱显摆,但一定拿出来给你尝过,可有带些回来给祖母尝尝?”
    郁桃想起苏氏院中的点心,确实做的好吃,还特地叫婆子往西苑送了好几回,此次回门也装了几大匣子的。
    老人殷切的等她答,下人开了点心匣子,往各处都送了些。
    郁桃跟母亲多说了几句,便被姊妹拉走,一群年轻姑娘尚未出嫁,全都睁着眼睛好奇道:“出嫁了有什么不同?”
    郁桃笑:“你们看我有什么不同,反正离得近,递个帖子来,我们还是能各处去逛逛。”
    郑瑛瑶咧嘴笑:“待你生了小侄子小侄女,便带来和我们一起玩。”
    这又扯到何处了,几个大人听了都跟着笑,崔氏道:“看我们家那个姑娘家不知羞,整日娃娃娃娃的。”
    二夫人张氏笑,“如何不好,家里才热闹。”
    “不过家里先添的应当是郁苒妹妹吧。”郑瑛娴嘴快道。
    屋里静了静,郑氏低头喝着茶。
    崔氏回头瞥了一眼,郑瑛娴接了眼色才知失言,悄悄吐了吐舌头,小声道:“阿桃妹妹……”
    郁桃并不大在意,对她笑了下,又问大家:“对啊,将才进来听钱妈妈说,段家妹夫考学在国子监借读,郁苒便同行了,怎么没见她?”
    张氏道:“她临产将近身子不舒服,什么也吃不下,不便走动,在路上奔波好几日,产婆摸了说是胎儿不正,就没有出来迎你,那段家姑爷也在她身边随候着。”
    郁桃点点头:“是当多多休养。”
    “要我说。”老夫人搁了手中的糕点道:“还是身子薄弱了,郁苒跟着岁游,做父亲的娇惯,平日里老抱着书文看,不爱走动,生的娇弱多病哪里能成气候?”
    说完,她又一笑,“哪里像我们家这几个猴精儿,那身子骨没得说。”
    崔氏与张氏道是,“承蒙在老夫人膝下听训,是您教养的好!”
    话闲间,半日过去,长辈小辈各自扎堆,两位舅母携郑氏一起去选今日膳间的菜色。
    瑛瑶、瑛娴与郑诗清不知怎么吵嚷起来闹着要玩投壶,郁桃嫌日头大,领着丫鬟在游廊上等候,顺着木梯慢慢往外走。
    翘楚在一旁低声道:“奴婢听婆子说,二小姐原是梳洗打扮了想来的,不过咱们夫人说了句‘月份大,天气热,还是不要出来的好’,便叫两个婆子照看着,将人送了回去,连同那段家姑爷一起,勒令两人好生休养。说终究不是他们自己家里,免得出差池,给别人添麻烦。”
    郁桃笑出声,心知母亲如此做定是有她的缘故,那夫妻二人可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只是心疼母亲,段歧生考学一日,便要在府上多住一日,以后新迁府邸怕是也如此,当真是难以约束管教啊。
    “自作自受啊。”
    她叹,目光越过乘凉的花架绿墙望向外厅,郁嶔龄与几位哥哥并肩而立,个头在兄长中已是最高,只比韩祎差半指,两人气度却截然不同,一人仍是少年人的青涩模样,而后者清贵出尘,恍若谪仙。
    “姑娘......”
    郁桃正出神,听见翘楚在身侧唤她,偏头才见郁岁游不知何时立在梯级上,面含几分慈笑,正看着她。
    “父亲。”
    郁岁游左手捋须,抬右手招她:“阿桃你来,咱们父女也许久未说过几句体己话了。”
    十来年,郁桃对自己这位爹爹很是有几分认知,此番郁苒和段岐生来京,其中详情犹未可知,不过从母亲的态度来看,怕是郁岁游暗中帮衬的不少。
    段岐生仕途不顺,于此郁岁游升迁,他能攀附亲家先入国子监,里头不是寒门便是权贵,若有机缘再得人举荐,也不失是一条不错的路子。
    思及此,她站在原地未动,只笑道:“不过只几步距离,父亲有什么体己话话,阿桃都听得清,如此讲便好。”
    郁岁游知她是借口,故而面上的笑容有几分僵,父女两两对峙片刻,他心知当日的事情对不起自己这长女,于此沉叹道:“爹爹知道你心里还在怨恨,当日之事确实是爹爹做得不对,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发紧急,爹爹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郁岁游眼神切切,一并软和了声儿:“阿桃看看,当初错失那门婚事,也算是好事,不然怎么能与闫韩家结成这门亲呢?那老侯爷来寻我时,可将爹爹吓了一大跳,可转念想我阿桃如此闺秀,哪家嫁不得?”
    郁桃抿唇笑,倒也不似从前莽撞,拨重就轻道:“母亲与我说过,父亲那时是极其赞成闫韩家这门亲事的。”
    “欸......”郁岁游眼神跳跃几处,落在她脸上,“阿桃如今嫁入侯府,身份与从前不同,待我们新迁府邸,你阿娘和嶔龄在府上都盼着你常回来,日后嶔龄走上仕途,也盼你莫忘了爹娘的养育之恩,多多帮衬着才对。”
    郁桃低头道是:“自是应当尽心尽力的。”
    郁岁游面上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神情,只觉得上次郁苒之事后,长女吃了教训,也因此收敛了性子,精进了不少。
    他点点头道:“你出嫁后,能如此懂事为父便放心了,从前你与阿苒都小,生了嫌隙也属正常,哪家府上的子女们不是争争吵吵着长大?都是一家人罢,你阿苒妹妹在我跟前说了多回,念你在京中独自一人,又是高门世家,姊妹间也要常往来,互相扶持着。阿祎能在国子监授学,岐生在那边还需你说一声,多多照拂着.......”
    “父亲。”郁桃敛了敛袖子,复一笑:“在学监照拂段妹夫,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我定会如实转述给夫君,让他好生照拂着妹夫。”
    郁岁游愈发满意,慢悠悠捋着若长的美须,还要再开口说什么,被丫鬟来请入席的话打断,两人便一前一后,无甚言语往厅堂里去了。
    不过寻常一顿家宴,菜色精致,老夫人还端了酒杯,陪韩祎小酌。
    席上言笑晏晏,让郁桃顿感意外的是,原以为韩祎是清冷之人,不喜言语难免尴尬,却不曾想此人实则言辞得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就没有什么接不上的话,便是玩笑从他口中说出,同样好笑,还不显得粗鄙。
    郁桃在席上咬着筷子,很是多看了他几眼,就此男人像是误会了什么,她一看他,他便边和长辈言笑,边顺手挑几样她喜欢的夹去碗中。
    这般体贴温柔的好贤婿,让郑氏都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
    宴用的久,众人酒足饭饱,老夫人自去园中消食,韩祎又被一众兄弟带走,留了片刻闲暇,让郑氏与郁桃私话。
    见过贤婿如何温柔体贴,又这么些时日,郑氏心里想通不少,只说:“你二人好生过日子,那韩世子是值得托付之人。”
    郁桃却忧心别的,愁心道:“我那头倒还好,阿娘这里一是父亲,二是郁苒,前有狼后有虎的,叫人才不放心。”
    “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罢,你入今在闫韩侯府,就是不说什么,也是在给阿娘撑腰,何况我已给段家去信,叫他们将京中偏宅翻新,不日便可搬出去。只一句,你父亲之言不可信,阿娘与嶔龄用不着你来帮扶,那郁苒和段岐生由他们翻劲,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知道吗?”
    郁桃点点头,想起郁苒二人犹如一颗毒瘤,如何都缓解不得,有几分郁郁:“那阿娘可要保重自己,无事我就回来看您。”
    提起这句,眼看日色也到了时候,泰半日子过去,回门期限已至,郑氏眼中含了泪,哪怕离得近,终是不舍得,撑着木椅站起身,拍了拍女儿的肩,没再说什么。
    郁桃眼中亦然含了泪,‘嘀嗒嘀嗒’落在裙幅上,郑氏掏出手绢,反而笑她:“多大姑娘了哭什么,这般近,想回来便回来,想吃什么传个信儿,阿娘就能给你送去。”
    两人低声说话,众人都记着时辰,将这对新人送至府门外,一一行礼辞谢,期间祝福讨喜的话不断。
    终于在日暮西沉时,上了马车。
    旧日喑白的墙邸让夕光染成金色,巷中府门前早早挂起夜里的灯笼,这条来时的路被走做归路,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
    郁桃撑着下巴,瞧眼前的男人若有所思:“你是什么时候想要娶我的?”
    韩祎愣了下,道:“未曾注意。”
    郁桃有点不高兴,还是凑近他笑:“那就是在普华寺时。”
    韩祎撩她一眼。
    郁桃啧然:“佛祖座下,你竟有如此不轨之心。”
    “嗯......”
    “所以,现在我们结为夫妻,你可高兴。”
    “高兴......”
    “那也算是佛前结一段缘,书上是怎么说的,佛前结缘,可是要......”
    郁桃攒着眉,硬是想不出后半句,伸手去戳身侧的人。刚伸出手指,就被男人一手握住。
    他眸色深深,一切似不言而喻。
    “要白头偕老。”
    第六十九章 冬末初春
    太皇太后薨于次年冬末。
    偌早的清晨, 窗阑凝着露,递消息的小内侍跌跌撞撞哭倒在内院门前,西望的长钟杳杳荡来。
    郁桃拿着韩祎的外袍, 推门就见他一身单衣长立在廊上,久久望着钟声所响之处。
    “您先换身衣裳进宫去吧, 我随后跟着母亲来。”
    韩祎目色浓黑, 沉默良久, 却转身进了屋。
    “随你们一起入宫便是。”他道。
    郁桃虽不解,心里几分揣测, 大约明白三分,吩咐丫鬟婆子将府上依照国丧之制, 把那些一应喜庆的物件儿都收了, 二者前些时候做的素衣当拿出来都换上。
    马车入宫中只是片刻之后, 郁桃见苏氏与郡主, 两人默默寡言,早已是双眼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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