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不卖。他要只是不肯卖,多给些钱就是了。”郭珩放下茶盏说道,“我叫人去户部查了记档,如意小庄现在一个叫叶执的人名下,我查找多日,也没找到这么个人。这人买下如意小庄后,似乎就没怎么去过,庄子上的人平日很少出入,嘴里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只知道主人姓叶,别的就一问摇头三不知了。”
    “按说京中但凡有点名头的总该能找到,此人估计不是长住在京城的。妹妹,你再等等,只要能找到这个人,不论他提出什么条件,我一定把庄子买下来给你。”
    “叶执?”郭子衿思忖道,“居然也姓叶,会不会跟母亲的娘家有什么关系?”
    “应当没有,我查过了,叶家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就奇了,按说他能买下如意小庄,总不会是个籍籍无名之辈。”郭子衿也起了些好奇心,顿了顿笑道,“兄长倒也不必太执着,找不到就算了,找不到人,那也没法子的事情。”
    “那不行,如意小庄是义母的嫁妆,义母当年曾在庄子上住过,你又是出生在那里,自然非比寻常。你放心,但凡妹妹想要的东西,为兄无论如何,也要给你弄来。”
    第16章 冰镇西瓜
    随着天气炎热,叶初开始苦夏了,饭吃的越发少了,恹恹的懒动弹。等到六月三伏,天地架起了大蒸笼似的,叶初可以几天也不吃一粒粮食,整天就靠一点瓜果菜蔬度日子。
    原本许远志每隔十天来诊一回平安脉,天一热,便三天两头往叶宅跑,没法子,眼看着叶初素白的小脸又渐瘦了,谢澹心疼着急。
    他一着急,心气儿就不顺,偏还有那样没眼色的,这个时候上书谏什么延始帝庙号的事儿。
    延始帝死后几个皇子忙着夺位厮杀,也没来得及葬入皇陵,停灵一停几个月,等到上位的三皇子被四皇子毒杀,四皇子随即落入谢澹手中,就更没人管了。
    谢澹进京前,太皇太后大约是怕他恨极鞭尸,就让人把延始帝的棺椁悄悄抬出京城,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谢澹登基后也懒得再多问,直接下旨废了延始帝谥号庙号,牌位扔出太庙,天下人都只能用年号称之为延始帝,连个正经庙号都没有。
    这个不开眼的御史上书大意就是说,人都死了,好歹延始帝也当了十几年皇帝,又是谢澹的亲叔叔,圣祖以仁孝立国,世宗以仁爱治天下,圣上好歹给留个庙号吧,也好让天下人称颂圣上宽仁。
    撞出气口上了。
    谢澹问,卿言下之意,朕若不宽容这等杀父之仇、篡国之恨,倒是朕不仁了?父皇仁爱,却偏偏出了延始帝那样弑兄篡位的乱臣贼子。
    于是午门前毒辣的大太阳底下,就又上演了一次血呼啦哧的杖刑。
    傍晚时谢澹从宫里回来,也是一身汗,后背的天青直裰都洇透了,照例先回房冲凉换衣,就去后边叶初院里。
    他进屋的时候,叶初正趴在铺着象牙凉席的塌上,丫鬟打着扇子,塌边放着冰鉴,小几上摆着瓜果和茶饮,窗下侍女指尖流泻出清幽舒缓的琴音。小姑娘穿一件银红提花纱衫子,翘着小腿,脚上却没穿罗袜,两只白生生的小脚丫悠然晃动着。
    谢澹不禁一笑,顿时一股清凉怡人之感,驱开了胸中那股子污浊戾气。
    丫鬟们纷纷福身行礼,叶茴原本很没形象地坐在冰鉴旁边,就盘腿坐在地衣上,脑袋靠着美人榻扶手的圆枕,嘴里还吃着西瓜,懒洋洋地跟叶初窝在一起,简直是不能再舒坦了。
    一见谢澹进来,叶茴顿时吓得咕咚一声,硬生生吞下了嘴里那块西瓜,见旁人都行礼问安了,叶茴身体就地一歪,圆溜溜滚成了一个俯首帖耳的跪拜姿势。
    “姑娘,姑娘,大人来了,大人回来了。”何氏急切地小声提醒叶初,叶初只偏过头来看看谢澹,懒洋洋地娇憨一笑,小脸贴着凉席,趴那儿没动弹,一副少气没力的样子。
    “姑娘,快起来呀,快起来,大人回来了。”
    何氏一急,伸手推了推叶初。谢澹迈步走过来,眸光瞥见何氏的小动作,微微一顿,便伸手拿过丫鬟手里的扇子,挥了挥:“都下去吧。”
    何氏跟下人们躬身退下,抚琴的侍女抱琴出去,叶茴也爬起来跑了。
    谢澹在塌边背对着她坐下,扭头看一眼身后趴着的小姑娘,笑着问道:“最近常见你听琴?”
    “嗯,”叶初回答道,“叶茴说家里养了乐女,闲着也是浪费。”
    谢澹心说她倒是比你会享受,又问:“中午吃的什么?”
    “西瓜。香瓜。酸梅汤。”叶初想了想,自我表扬道,“今天吃的不少了,早晨还吃了一个汤包,两个鸽子蛋,半碗上汤燕窝。”
    谢澹哪有听不明白的,熊孩子吃水煮的蛋不爱吃蛋黄,厨房的汤包比鸽蛋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谢澹还是夸了一句:“嗯,有长进,再像前两天那样不吃粮食,就该变成喝露水的小仙女了。”
    “坏哥哥,你才喝露水的呢。”
    两人一边说话,谢澹一边给她打扇子,看着她两只白生生的脚丫晃来晃去,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腕,脚趾头像一粒粒圆润小巧的白玉珠子。
    世间女子多约束,即便这天气也要包裹严实了。只是自家这小姑娘在他面前似乎丝毫也没有女孩儿家的自觉,他自己似乎也不曾教过她。
    谢澹无奈嗔道:“多大人了,还光着脚。”
    “今天太热了,我又没光脚出去。”叶初嘟囔,她指着地上的暗红色地衣笑道,“哥哥,其实光脚走在这上面可舒服了,还凉快,不信你试试。”
    京城的热是那种闷热,叫人透不过起来的感觉,不光热,下雨还多,闷而且潮,一天到晚黏黏答答的。以前在漉州时,虽说气温应该更热,但靠着大江,住的山林,远没有这么闷热,叶初苦夏也没这么明显。
    叶初如此一说,谢澹便觉得着京城也没什么好的了,连个小姑娘都养不好,先是让她水土不服,好容易适应了,又让她苦夏。
    迁个都?
    其实行宫倒是个去处,宫里一般每年都会去行宫避暑。行宫避暑也算是皇家一桩大事,圣驾一动,国事朝政也就移到行宫去了,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就得跟着走,那么各家府上的夫人子女和得宠姬妾自然也得跟去服侍,差不多等于把半个京城搬走了。
    春末就去,入秋再回来,所以皇帝们一年中能有小半年是在行宫度过的。
    今年四月初太皇太后那边问了两回,谢澹家里还有个妹妹呢,那时叶初还在半路,谢澹等着叶初进京,便推说他登基不久,京城才初初稳定,作为国君不好久离京城。
    当然他不去可也不会不让太皇太后去。谢澹说,皇祖母年岁大了受不得暑热,若是皇祖母愿意,就恳请皇祖母率六宫去行宫避暑,孙儿必定多派些人手,护送伺候皇祖母,代孙儿尽孝跟前。
    太皇太后不去。太皇太后说,她一生所出二子,世宗皇帝崩了,延始帝没了,延始帝的皇子们也都死了,这世间血脉骨肉,她就只剩下谢澹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儿了。她年岁也大了,还不知道能再活几天,哪还能祖孙两个分在两处。
    于是今年宫中就没去行宫避暑。皇帝和太皇太后不去,京中其他皇室权贵自然也不能去,都在京中陪着热,挺好的。
    总比平民百姓强多了吧,富贵人家储冰制冰,平民百姓就只能熬着。
    “你体质弱,冰也不能用的太多,不能离冰鉴太近,别受了寒气。回头我跟常顺说。”谢澹拿起乌木托银果叉,从旁边盘中随手插了块西瓜送进嘴里,一入口就嗯了一声,睇眼看着叶初问:“冰镇的?”
    叶初乌溜溜的眼睛立刻看向别处:“叶茴吃的,她放冰鉴里冰的。”
    谢澹板着脸道:“我就说这个叶茴不懂事吧,天这么热,我妹妹还只能吃常温的呢,她倒好,她敢在主子面前吃冰镇西瓜,故意馋主子,她不知道她家姑娘脾胃弱,不能吃寒凉之物吗?我看该罚,回头我就叫人打她一顿板子。”
    叶初慢吞吞翻个身,仰面躺着,黑眼睛眨呀眨地问:“哥哥,你说真的呀?”
    谢澹:“真的,必须得打,太不像话了。”
    “不要了吧,”叶初两手抓住他两根手指,撒娇地晃呀晃,期期艾艾地央求道,“哥哥,你别生气了,是……是我让她冰的,我,我就吃了几口,就吃了一点点,真的。”
    谢澹:……他就知道!心里莫名好笑。
    他脸上依旧板着,面无表情说道:“那也是她不对,这一屋子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的,主子不能吃的东西也不劝着点,西瓜本就性寒,还敢给你吃冰的,要她们有什么用?我下次要是再抓到了,我就把她们一个个的都打一顿。”
    “别呀,下次不敢了,”叶初明知道哥哥说她呢,抓着他手指不好意思地撒娇,“哥哥,别生气了嘛,嘻嘻,我哥哥最好了,吓唬人的,才不会打人呢。”
    谢澹:“她们不该打?那回头我家安安身子不舒服了,我该打谁?”
    “哥哥……”小姑娘窘着脸,拉着他的手,不依地扭成一根麻花。
    “可不许有下回了。”谢澹无奈道,手上稍稍施力拉她,“起来吧,起来吃点儿正经东西,回头带你去园子里纳凉。”
    叶初借着他的力坐起身来,谢澹向门口道:“来人,给姑娘拿鞋袜来。”
    春江送上一双松花色绢丝绣鞋,正打算跪下来给叶初穿上,却见谢澹伸手接了过去,春江忙低头往后退了一步,眼角余光瞥见皇帝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白色罗袜,十分自然地要给姑娘穿上。
    而姑娘竟也十分自然地把小脚伸过来,皇帝妥帖地给她穿上罗袜,系好袜带,套上绣鞋。动作熟练的像是做过了千百回。
    春江心头莫名跳得快了几分,脸上发红,赶紧躬身退下去传膳。
    第17章 香雪梅水
    因为冰镇西瓜的事儿自觉心虚,叶初乖乖吃了一顿晚饭,一小碗拌了黄瓜丝和麻酱的鸡丝凉面,半碗冬瓜鱼圆汤,加上几道菜多少尝一口,居然吃了顿像样的饱饭。
    她这几天也就靠早晚吃一些正经饭食,一到中午暑热难当,连叶茴吃饭那么认真的人都没胃口,叶初更是吃点儿瓜果就敷衍过去了。
    夏季里好将养,三伏又是一年中清补调养的最佳时节,这段时间叶初吃的是许远志送来的养心丸,加上养身健脾的药膳,可那些药膳煞费功夫炖出来,苦夏的她大抵也吃不了多少。
    养心丸做成大蜜丸,鸽蛋大小的炼蜜药丸,需要嚼服,嚼在嘴里味道怪怪的,叶初根本吞不下去,只好每次改搓成小颗,温水冲服。
    瞥见丫鬟送来包着蜡纸的药丸,叶初撇嘴抱怨道:“许太医居然还说这个不难吃,他自己肯定没尝过,明明难吃得很。”
    谢澹一边好笑,一边伸手接过去了。丫鬟们渐渐习惯了谢澹这样亲力亲为,躬身退下,谢澹在托盘上铺了洁净的白绢,把药丸掐下来一小块,指尖搓成豌豆大的小颗。他搓,叶初也动手来搓,捻着小小的药丸在指尖轻轻转动,好好吃个药竟玩了起来。
    搓好了谢澹便把一把小丸托在掌心,等她磨磨叽叽地一次捏三两粒,喝一口水,皱着小眉头咕咚咽下去。
    配合吃药,许远志把脉后建议叶初每天至少散步走动一两刻。偏她热得不想动,所以每天饭后谢澹就监督她执行医嘱。
    他牵着她的手出门,出了院子便慢悠悠往园子里走,几个丫鬟和内侍不远不近跟着。
    半月高悬,星辰满天,明明已经晚上了,一丝风都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却是热浪,叶初瞬时就想躲回到放了冰鉴的屋里去。
    “热。哥哥,我累了,我们回屋里散步好不好?”叶初赖着不走,拉着谢澹耍赖。
    谢澹道:“乖,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八成又是哄我。”
    “不哄你。”
    园子太大,叶初来了一两个月,还不曾把这园子仔细逛遍,每次来也就是浅尝辄止,走不多远就回去了。谢澹这次却带着她,沿着花石小径一路走过去。
    走过水榭走过亭台,走过大片的园林花圃,谢澹带她来到一处河道边,指着夜色下一个隐隐约约的高大物件说道:“看看,没哄你吧。”
    京中权贵人家的园子大都沿河而建,用作景观,河水一路穿城而过,注入太液池。这一处正是截取了一段天然弯曲的河道,河湾形成了一片湖泊,沿河莲花垂柳,景色十分秀丽。
    叶初随着谢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河面一个巨大的圆轮形状,足一两丈高,并排还一个小一些的,月光下看不太清楚。
    “这是什么?”
    “水车。”谢澹笑道,“前些日子工匠就在建了,我还以为你能勤快些,逛园子自己发现呢,你也不过来看看。”
    水车叶初是见过的,她见的人、经的事少,可去过的地方、看过的景色并不少,以前谢澹曾带她在吴越一带隐匿居住,当地人用一种脚踩的水车,车水灌溉稻田,可没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并排两个,建在园子里做什么?
    “做什么用的?”她问。
    “玩水凉快用的。”
    谢澹便给她讲了一下,小水车可以用牛拉动,带动旁边的大水车,就可以不断地把水车起来。
    “至于怎么玩水凉快的,今天晚了,你明天自己来看。”谢澹卖了个关子。
    叶初知道哥哥故意吊她的好奇心,想让她散步走动,非叫她明天来走一趟,只能说他的策略成功了。
    “行吧,那我明天来。”叶初点点头,眼睛一转决定扳回一局,问道,“那现在做什么?”
    “当然回去睡觉啊。”
    “唔,”叶初慢吞吞地耍赖,“可是我累了,走不动了,我不走了。”
    “行,我背你。”
    今晚哄着她一路走来,一刻足足多了,谢澹从善如流蹲下来,背起她回去。
    何氏听到姑娘回来了,连忙从屋里迎出来,一出门吓了一跳,廊檐下挂着灯笼,院里看得十分清楚,皇帝背着叶初,一边小声说笑地跨过大门,迈步走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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