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避嫌(一更)
    “哥哥。”叶初见他来了, 便拉着他撒娇道,“你昨晚说要带我去园子里赏雪的。”
    “可是外面太冷了。”
    “我不管,反正你答应了的, 不许不算话。”
    她微微抬起下巴,撅着小嘴, 一副傲娇不依的小表情,谢澹失笑道:“大中午的,我们早饭还没吃呢, 好歹吃饱了就去。”
    用完午膳,谢澹叫人去准备暖轿, 让丫鬟去拿大毛衣裳。
    春流带着小丫鬟拿了两件大红滚毛的斗篷来, 大过年见两位主子心情好, 春流在谢澹面前胆子也大了些,福身笑道:“大人,这是常管家年前送来的大毛斗篷,说是给姑娘过年穿的。姑娘衣裳多, 奴婢起初没拿出来看, 就放在箱子里的,今儿拿出来才知道是两件, 一个式样的, 只是大小不同,这件应当是您的了。奴婢斗胆,琢磨拿来给您和姑娘穿, 这颜色衬着雪景肯定好看。”
    谢澹接过来看了看,灰鼠皮里子, 暗花纹织锦的面儿, 知道是宫里送来的。
    他心说陈连江还就跟这个较上劲了, 前阵子送来两间一式一样的天青羽缎帔风,这会儿又弄了两件一式的斗篷来。
    丫鬟们如临大敌,给叶初层层穿上贴身的蚕丝小袄,再来一件紫羔皮里子的豆青外袍,棉袜也要厚的,蹬上鹿皮小靴子,披上大毛斗篷,临出门前又给她怀里塞了个紫铜沉檀小手炉。
    叶初觉得她这会儿穿得就像个小狗熊,别说玩雪了,走路都笨笨的。没办法,她病病殃殃这些日子了,一冬天几乎就没出过院门。
    暖轿径直抬到园中一处阁子,推开窗户,正对着一片梅林,远处是结冰的河面,皑皑白雪中河面上偶尔还有几杆芦苇顽强地挺着。
    叶初便抱着手炉坐在阁子里赏雪。她趴在窗边,望着满目银装素裹问道:“哥哥,我是不是挺麻烦的?”
    “怎么会呢。”谢澹问,“怎么了?”
    小姑娘脸色有些郁闷的样子,顿了顿闷闷说道:“我才发现我从小到大,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干不了,除了让你照顾、给你添麻烦,好像也没别的用处了。”
    “别胡说八道。你这脑袋里整天想些什么呢。”谢澹无奈道。
    她原本是那么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姑娘,两人非亲兄妹的事情,终究是让她心里留下了介怀。
    雪后初晴,也没有什么风,谢澹牵着她出了阁子,走到梅林中。梅花才刚刚要开,树上不多几个红艳艳的花朵,白雪中格外醒目。
    积雪难行,谢澹伸手扶稳她,带着她在雪地里走出一段,叶初雪白的小脸藏在帽兜滚边的大毛中,大红的斗篷衬得她格外明艳。
    “你只是从小体弱,身边人多照顾你一些罢了。安安,你从来没给谁添麻烦。”
    谢澹缓声告诉她,“哥哥喜欢安安,最大的心愿也就是你能平安喜乐,每天快快活活的。你看,若是没有你,这偌大的宅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以后可不许再说这些胡话了。”
    一直到元宵节,谢澹都呆在宅子里,每天陪着她哄着她,怕她刚刚得知这样的事情胡思乱想。
    原本元宵节打算带她出去看灯的,结果那日阴冷刮风,没去成,让叶初不禁有些扫兴。谁知晚膳前常顺求见,竟一下子送来了几十盏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了一院子,小姑娘的不乐顿时一扫而空。
    当真是好哄。
    卫沉晚间来时,便看到谢澹院里的回廊下挂着一盏粉嫩粉嫩的荷花灯,不禁玩味一笑。
    进屋见了礼,谢澹随意坐在书案后边问了一句:“你没去看灯会?”
    “不去,人家民间男女人约黄昏后,双双对对的,臣光棍一条,才不去煞风景。”卫沉笑道,“陛下,您怎么也没去?”
    “天气不好。”谢澹坦然道,语气一转问他,“今晚见朕何事?”
    “陛下让臣查嘉仪县主的事情,年前臣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
    当年定北侯府重金悬赏,寻找失散的夫人和女儿,光冲着那笔赏金,就引来了不少冒充者。小千金失散时听说才两岁大,并且小千金出生时定北侯人在边关,他自己都没见过女儿。
    这么一来,攀龙附凤、冒名顶替的人可就多了。据说那段时间,定北侯府门口领着五六岁女娃来认亲的人一天都能有好几拨。
    卫沉道:“当年郭子衿是被从并州乡下一户农家寻回的,据说是有郭夫人身边的旧仆辨认,说那女孩儿身上还有一块小金锁作为信物,是郭夫人当年在京城珍宝阁专为腹中的孩子定做的,年龄、身世、经历都对得上,尤其是她长得跟郭夫人颇有几分相似。”
    他说着呈上来几张纸。
    谢澹听到小金锁皱了皱眉,接过来翻了翻那几张纸,淡淡问道:“两个月你就查到这些?这些事情随便上街打听打听,也该打听到了吧。”
    卫沉窘了一下,正色道:“陛下,臣派出去的人查来查去,确实只查到这些。”
    谢澹明白了他言下之意,要么郭子衿就是真县主,事情毫无蹊跷;要么,就是这件事时隔七八年,有人有心消除了一切痕迹,无从查起。
    “指认嘉仪县主的那名旧仆,确实曾是郭夫人身边的丫鬟,郭夫人离京时放了她的身契,她回乡下老家嫁了人。辨认出嘉仪县主之后,定北侯府赏了她一笔银子,那丫鬟之后就跟着丈夫去蜀地投亲,就再没踪迹了。”
    “还有嘉仪县主的养父母,声称当年是在并州码头捡到的小县主,养父母见她可怜就收养了她,当时并不知道孩子身世。臣循着线索去查,却得知养父母一家拿了侯府的赏银,有了钱就搬家走了,查不到去向。”
    也就是说,跟这件事情相关的人都下落不明。
    卫沉道:“这件事总之有些不寻常。臣还叫人去查了郭夫人当年的去向,想从郭夫人那边佐证一下,可居然也查不到。并且当年郭夫人离京时,身边也是带了几个下人的,这些下人统统下落不明。”
    谢澹漠然一喟。这些“下人”之中就包括他,当然下落不明了。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那时扮做叶夫人的下人,也包括那个奶娘、丫鬟和徐七他们,如今活着的,就只剩下他和叶初了。
    卫沉禀报完了,有些不解地问道:“陛下,您可否告诉臣,您怎么就能一口确定嘉仪县主是假的,那真正的县主又在哪儿?若是我们能找到真正的县主,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谢澹没回答这个问题。卫沉无奈,皇帝说她是假的,那她就是假的。
    *  *  *
    元宵节一过,衙门开了印,皇帝又开始如常早朝。
    谢澹这一个年关窝在宅子里风平浪静,前朝后宫却已经波翻浪涌。一直无心后宫的皇帝突然转了性,大年初一召了卫妃娘娘伴驾,不止后宫,京城里就有不少人家一个年都没过安生。
    并且从那日之后,年后休沐的半个月,皇帝竟一连召了卫妃五六回,每次卫妃在紫宸殿一呆就是一下午,卫妃一时独宠,后宫里生生咬碎了多少人的牙。
    卫国公府一时备受瞩目,朝中纷纷揣测,皇帝是不是有意立卫家女为后了。就算现在没打算,就这么宠下去,等卫妃成功生下皇嗣,那后位早晚都是她的。
    都是朝中重臣,没有人会以为龙椅上那位冷血无情、心思深沉的君王当真只是喜欢卫家女,再深一点解读,皇帝是不是打算扶植新贵、打压朝中世家旧臣了。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刚出年关就病了,太医诊出了虚损之症。
    开年第一次早朝,退朝后圣驾就去了慈宁宫请安探病,皇帝还亲自传了太医,叫太医院好生给太后诊治调养。
    病中的太皇太后拉着皇帝,说了些“雨露均沾”之类的话,太皇太后劝人的法子也比较迂回,太皇太后说,皇帝喜欢卫妃原本没什么,但是独宠卫家女,要堤防卫国公府一家独大,朝堂不稳。
    皇帝点点头,表示受教。
    结果打从这天之后,皇帝就再也没召见过卫妃,后宫又恢复了大家一起坐冷板凳的平衡状态。
    太皇太后这回是真病了,头疾。
    毕竟人上了年纪,原本身体就年老虚损了,头疾再加上虚症,太医说需得好好的静养一段时日。谢澹便下旨免了后宫每日里的请安,嫌人多闹腾,只让后宫五个妃位的嫔妃每日里排班轮值来给太皇太后侍疾。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太皇太后这一静养,便一直养到了春暖花开,才总算好转起来。
    而叶宅之中,叶初也是小心将养了一个秋冬,开了春,脱掉一层层棉衣,换上轻薄的衫子,吃过今年的鲥鱼,叶初迎来了她十四岁的生辰。
    谢澹总觉得,自从两人非亲兄妹的事情戳穿之后,妹妹似乎变得……更黏人了,还添了些讹人不讲理的小脾气。
    比如这会儿,两人坐在园子里的池边水榭,商量她今年的生辰想怎么过,熊孩子竟然丢下一句:“没意思,我不想过生辰。”就自顾自去池边喂鱼去了。
    谢澹叹气,走到她身后问道:“又怎么了?嫌我今天回来的晚了?”
    “没啊,你有正事,我什么时候嫌你回来晚了?在哥哥眼里,我就那么不讲理吗?”
    谢澹:“……”
    谢澹想说,你这会儿可不就是有点不讲理。
    心里想着,可嘴里却不能说,谢澹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小女孩儿家不能训,不能讲道理,只能哄。不然你越训她越不听话,不光要顶嘴,她还眼泪汪汪哭给你看。
    谢澹从她手里的盒子捏了一撮鱼食撒到池中,看着池中大大小小的锦鲤挤过来抢食,俯身低头靠近她,小声说道:“谁敢说我们安安不讲理,我们安安最乖了。今天是不是谁惹到安安了,告诉我,看我不揍他。”
    “哥哥!”叶初被他的好脾气逗笑了,扭头看看他,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娇嗔道:“哥哥,我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
    谢澹:“生辰带你出去玩?”
    “去庄子上?”
    “不去庄子上,庄子上你都去玩过几回了。”谢澹想了想,提议道:“去护国寺?”
    “去护国寺做什么?寺里也不是玩的地方,我记得小时候在寺里住了大半年呢。”
    “那你想去哪儿?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没有?”谢澹问。
    叶初也不知道自己闹什么别扭,她当真觉得过生辰挺没意思的。她并不喜欢出门,不喜欢人多,尤其记忆恢复后,挺喜欢这么安静懒散地家里躺。
    反正他们家园子足够大、足够好玩,她对出门玩其实没什么期待。
    至于礼物,哥哥当然会精心准备,可是小库房里各种珍宝首饰都堆满了,堆在那落灰,她哪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便是谢澹自己,大概也弄不出什么更新鲜贵重的东西了。
    “哥哥,你好不容易休沐过节,等到我生辰你就给我做葱花面,然后就在家里好好陪我玩一天。”
    “行。”谢澹拍拍她的头,便又觉得小姑娘还是挺乖的,这么好满足。
    叶初喂完了鱼,突发奇想要钓鱼,叫丫鬟拿鱼竿来。嫌池塘里的锦鲤没意思,小姑娘信心十足地去河边,要钓一条大鱼来做晚膳。
    当晚还真让她钓上来一条鲫鱼,厨房做了鲫鱼汤送来。这下子小姑娘大受鼓舞,一连好几天跑去钓鱼,竟乐此不疲了。谢澹傍晚时回来没见到人,一问,果然说姑娘在清凉亭那儿钓鱼呢。
    谢澹便信步去清凉亭。这时节算不得暑热,清凉亭的水车还没开动,叶初坐在亭中椅子上,把鱼竿伸出栏杆,一手托腮盯着水面,谢澹走近了她都没留意到。一旁叶茴挨着她坐在椅子上,跟她差不多姿势,也傻乎乎伸着脖子盯着水面。
    谢澹便笑着跟叶菱说道:“可把你家姑娘看好了,她这么小小一个,别掉进水里让大鱼吃了。”
    “哥哥,你回来了?”叶初转过头来,做了个鬼脸笑道,“你才掉进去被鱼吃呢。”
    皇帝一来,或坐或站的丫鬟们也不敢那么惬意了,叶茴吓得赶紧爬起来,行礼后跟着丫鬟们退出亭中,规规矩矩立在亭外游廊下候着。
    谢澹便走过去在叶茴的椅子上坐下,叫人给他也拿个鱼竿来,陪她一起钓。
    西天留下半个通红的落日,天黑还早,两人并排挨坐在椅子上,一边垂钓,一边小声闲聊些日常。
    这河中的鱼也不知是欺软怕硬,还是慑于龙威,谢澹刚钓了不大工夫,鱼竿一扯便拎上一条一尺多长的翘嘴大白鱼来,鱼儿似乎还不肯束手就擒,在水里跳来跃去地负隅顽抗。
    “快点快点,好大呀。”叶初一见,赶紧起身来帮忙,谢澹便把她赶紧把抄网递过来,欢畅的笑声中,两人手忙脚乱把鱼弄上来。
    那鱼在亭中的地上啪啪地跳,叶初蹲下来看着,撇着小嘴抗议道:“这鱼欺负人,我钓了那么些天,也没钓到一条这么大的。”
    钓到小猫鱼她就只好放了,这几天都没吃到她自己钓的鱼了。
    谢澹笑不可抑地逗她:“这条算你钓的,行了吧?回头就跟厨房说,是姑娘钓的。”
    叶初皱皱鼻子瞥他,什么叫算她钓的吗,悻悻说道:“你等着,明天我还来,非得钓一条大鱼不可。”
    谢澹琢磨着,明日叫人先来打个窝,好歹让她钓一条大鱼,不然小姑娘又该扫兴了。两人把跳来跳去的鱼弄进桶里,叫丫鬟这就拿去厨房,大白鱼肉质细嫩,晚膳就做个香煎白鱼。
    两人收了竿,踏着满天晚霞走回去。谢澹起初没牵着她的手,她就自觉伸手拽着他一根手指,悠闲地来回甩着手,慢慢悠悠地沿着花石小径走。小姑娘边走边玩,有时停下来捉个蝴蝶,有时又去摘个茉莉花。
    “好香啊。”叶初把茉莉花放到鼻子下深嗅,天马行空来了一句,“这花炒鸡蛋好吃。”
    府中有个食量小还挑嘴的小主子,却爱吃花儿,厨房里的人也就挖空心思琢磨着做。叶远志为此还列了个花卉食单,有些花朵吃了对她身体好。
    “我怎么没吃过?”谢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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