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凉,丫鬟在前边打着灯笼,两人慢慢悠悠信步而行,很快就望见雨前斋的大门了。
    谢澹把她送到后院房门口,看着小姑娘脚步轻快的进去。叶初走了几步一回头,便看到谢澹好整以暇地噙着笑看她。
    叶初转身走回来,觑着丫鬟已经进去了,四下好像没人,动作飞快地搂着他脖子亲了一下。
    “是不是又差点忘了?”谢澹含笑的声音。
    “没忘啊。”叶初笑。
    “忘了也没关系。”谢澹道,“忘了我会双倍讨回来。”
    叶初撇撇嘴,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然后转身就溜。谢澹望着小姑娘淘气地跑掉了,这时辰她沐浴洗漱也就该睡了,他站了站,身心愉悦地回前边自己房里。
    叶茴从门缝里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悄默声关上门缝,转过头小小声跟叶菱说道:“姑娘亲了陛下……”
    叶菱则用力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你心里好歹有点儿数,别一惊一乍的,没见两位主子在一起时,满院子丫鬟下人都避着么?”
    *  *  *
    七月中,历经一个多月,楚家谋逆一案才大致审理完毕,楚家被罗列了谋逆、贪墨、卖官鬻爵乃至欺男霸女等等几十条罪名,皇帝下旨,楚家夷三族,其余人等和同案党羽帮凶尽皆按律问罪。
    福宁殿中,太皇太后听到这样的消息,当场就昏厥过去,醒来后口角流涎,身体僵硬不能动弹了。
    谢澹闻知后召了太医来看,太医们的意思,太皇太后年纪毕竟大了,这么一场重病,大概是不容易好了。谢澹下令尽力诊治,不能治愈也没法强求,但先保住太皇太后的命。
    人固有一死,他不在乎太皇太后什么时候死,也不在乎朝野上下会有什么议论,无非说皇帝血腥无情,楚家一出事太皇太后就薨了,他原本也不想要什么仁孝的美名。
    但是太皇太后这个时候死了不合适,总得等他订完婚的。
    订完婚,三书六礼过完,总得要过个一两年成婚才能不显得仓促,宫中和礼部也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帝后大婚。
    在这件事情上,谢澹是有足够的耐心,务必要做足了讲究的。他仔细思量过后,觉得订婚放在行宫也不合适,安安没有自己的“府邸”,就住在行宫里,纳采、问名、送聘书,这些礼节在行宫完成就显得潦草了。
    然而随着楚家倒台,朝野动荡,皇帝进一步肃清朝堂,大半年来热热闹闹的后位之争竟然没人关注了,谢澹这会儿还挺怀念之前朝臣们排着队给他上书立后的时候。
    天子不缺知心的近臣,可巧这个时候,卫国公和王老丞相先后上书,进言皇帝立后。向来对此事不置可否的皇帝这次竟含糊地说了句:“两位卿家所言甚是,朕会考虑的。”
    这几乎是明确释放出一个信号,回想两年前那次完全被太皇太后操纵的选秀,便又有朝臣上书建议大选。后宫如今可空空如也,有的是位置,自古帝王三宫六院,三年来皇帝不入后宫那明显是忌讳厌恶楚氏一族,如今楚家伏诛,太皇太后再也插手不了宫中的事情,皇帝也该是时候立后纳妃、享人伦之乐了。
    于是便有些人家又开始心思活络了。
    谢澹丝毫没理会上书大选的折子,下旨八月初从行宫回京,同时下旨准备朝廷三年一度的秋闱,也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开科选士。
    圣驾避暑一般是在九月中回京,如今皇帝忽然下旨八月初回京,便又引起一些揣测,朝议之时,谢澹便推说太皇太后抱病,不敢在行宫久留。
    这个理由十分充分,朝臣们如今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病重。之前太皇太后就病过几回了,年纪大了再加上这次楚家谋逆大罪查证确凿,夷三族灭满门的事情,太皇太后可想而知打击甚大,朝野上下心中也都有数,太皇太后怕是要不行了。
    这大热的天,万一太皇太后在行宫薨了,梓宫要从京城运来,装殓过后皇帝和群臣再一路哭送跪迎送回京城治丧,别的不说,那么重的梓宫棺椁从京城运来就罢了,送回去可就难了,太皇太后的梓宫得一百二十八人抬,这一路按照规矩不能落地,道路桥梁也都是问题。将会十分麻烦。
    天气稍稍凉爽一些,处暑节气,八月初三,皇帝奉太皇太后回京。皇帝礼仪恭谨,侍奉周全,太皇太后的车辇旁边跟了八名太医,一路小心照看。
    谢澹是真心怕太皇太后这个时候薨了,就算可以秘不发丧,却也不吉利。
    圣驾返京的仪仗浩浩荡荡,宗亲朝臣和诸多外命妇、官眷也随驾一起回去,便有人开始好奇传言中皇帝身边宠爱的女子,想要找机会一睹真容。
    车队中果然有一辆与众不同的马车,马车不带徽记,也没有象征品级的顶子,尤其不同的是车上不是寻常的车厢,却放了一顶软轿,只是这辆马车打从出了行宫之后便始终轿帘低垂,各家夫人贵女的眼睛都盯得发酸了,硬是没见那女子露一下脸。
    午间停下休憩用膳时,太皇太后和圣驾进了官道旁提前备下的行馆,人多,馆驿里哪里容得下,前头离御辇近的宗亲重臣跟着进去了,好歹还能有个地方,品级低的臣子和后边各家夫人贵女便只能凑合着在马车上休息用膳了。
    王姒盯着那辆水绿杭罗软轿的马车,凑到郭子衿身旁小声说道:“县主你瞧,那女子怕是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说什么圣上宠爱,连个正经的位份都没有,午膳都没好意思下车露一下脸呢。”
    郭子衿看了一眼却没说话,王姒的母亲王夫人走过来,低声喝斥道:“休得胡言乱语,你怕是想死了不成,什么事情也是你能妄议的?”
    王姒低头扭了下手指说道:“母亲,我,我没说什么呀。”
    “你还要说什么?”王夫人骂道,“滚回你的马车里去不许出来,没的胡言乱语,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的蠢物!”
    王姒涨红脸低着头回去,王夫人向郭子衿福身行了一礼笑道:“小女疏于管教,县主见笑了。”
    郭子衿颔首微笑还礼,望着王夫人的背影无声一叹。如今官眷贵女的圈子里都在传言那女子跟她长得相似,独得圣宠,她这个“天生凤命”的县主却落了尴尬。捧高踩低、见风使舵之人从来不缺,如今连个四品御史中丞的夫人都敢当着她的面这般训斥女儿了。
    没人知道,那辆马车根本就是空的。叶初一早就被谢澹带进了御辇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她被谢澹打扮成内侍模样,穿了件内侍的衣裳,小姑娘还挺新奇有趣的,进了御辇就窝在谢澹怀里吃些零嘴。
    陈连江亲自送了两碗酸梅汤进去,赶紧放下帷幔偷偷想笑,陛下靠坐在铺了象牙凉席的软垫上,腿上枕了个白|嫩俊秀的小内侍,那画面怎么看怎么叫人忍俊不禁,万一让哪位老臣瞧见,大概又要痛哭流涕以头抢地了。
    天气虽不像盛夏那么炎热了,初秋的天气里赶路仍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渐渐就叫人困倦,叶初平常起不来这么早,这一路也没什么风景可看,她枕在谢澹腿上,躺着躺着就睡起了回笼觉。
    等到御辇进了馆驿,陈连江撩起帘子看了一眼,谢澹怀里拢着人,目光淡淡扫过来,示意清场。
    陈连江赶紧以“陛下劳累”为由,打发闲杂人等都出去,院里只留下御前的人,谢澹才下车把小姑娘抱下来。
    谁知刚放到床上她又醒了,迷迷糊糊问道:“到了吗?”
    “早着呢。”谢澹忍笑。
    “八十里路要走两天,服了你们了。”叶初打着哈欠坐起来,嘀嘀咕咕地抱怨。
    “不然我今晚先把你送回去?”谢澹问。
    “不要,我要跟你一起走。”叶初道。
    “那就一起走。”谢澹道,拉着她起来用午膳。他给她碗里舀了一勺虾仁滑蛋,日常闲聊的口气道,“安安,回去我们先定亲?”
    “行啊,”叶初也是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我听哥哥的,你张罗吧。”
    第62章 帝王家事
    圣驾仪仗隆重, 随行众多,行走十分缓慢,午休后继续前行, 当晚住进了一处用作行馆的皇庄。
    怕自家娇气的小姑娘受委屈,随驾人多杂乱难免有些讲究不到, 又怕谁冲撞了她,谢澹自然是要让她住在最好的地方。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当然是皇帝的住处, 没有比他的住处再精致舒服的了。
    于是叶初住卧房的床,谢澹让人给他在外间铺了一张塌。皇庄这一处预备圣驾居住的三间主殿是相通的, 中间用帐幔和大漆红木雕花屏风隔开, 这么一来, 晚间两人便只有一道帐幔相隔了。
    两人以前出门在外,也没少同居一室,当然那时候叶初年纪小,如今女孩儿家大了, 谢澹就先问了她一句, 小姑娘自己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反倒让她独自去住一个陌生的屋子,她才要睡不好呢。
    谢澹便也坦然这么安排了, 反正也只有御前近身服侍的人知道, 许多虚礼界限对他们两个来说,实在是有些多余。
    就寝前,几个贴身丫鬟便先伺候叶初去沐浴洗漱, 洗漱完叶初换了寝衣,坐在里屋妆台前梳头发, 似乎把皇帝赶到外间睡卧榻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谢澹等她沐浴完再去冲澡纳凉, 回来时换了件白色单罗内袍, 坦然走进去看她。
    丫鬟们一见他进来,赶紧躬身退了下去,谢澹便接手丫鬟的差事给她擦干头发。
    “明天到京城了,怎么办?”谢澹问。
    “什么怎么办?”
    “你想不想进宫去看看,还是我们照旧住叶宅?”
    “我还是想回叶宅。”叶初道,不知为什么,后宫两个字让她有些排斥,小姑娘心里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我还挺喜欢咱们家那个大园子的,我不喜欢后宫。”
    “我也是这么想的。”谢澹笑,住在叶宅更随意些,宫里出入没那么方便,“我们接下来要定亲,你住在叶宅更合适。”
    叶初手托着腮想了想,目光澄澈带着几分淘气,问道:“哥哥,定亲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谢澹知道她言下之意,笑道,“你在家里等着就行了。”
    “哥哥,”叶初拉长腔调叫他,撇着嘴道,“我虽然不懂朝政,可想想也知道,你这个皇帝定亲立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个不用你操心。”谢澹拿了梳子专心把她的头发梳顺,漠然一笑道,“我当的是大周的皇帝,又不是卖|身给大周的傀儡,喜欢哪个女子娶谁为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桩婚事我们两个愿意就行了,容不得旁人置喙。”
    “嗯,你自己有数就行。”小姑娘觑着他慧黠笑道,“反正我也不急,我还小呢。”
    “你想说什么,想说你哥老了?”谢澹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又作势要去搔她的脖子,笑道,“你不急我急!”
    小姑娘缩着脖子嘻嘻笑,撒娇道:“才没有呢,我哥少年英杰,年少有为。”
    “啧,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好听。”谢澹放下梳子,笑道,“累一天了,那你早点儿睡。”
    叶初点点头,还没忘每日的任务,拉着他低头弯腰凑近她,伸头在他脸颊亲了一下,挥挥手道:“哥哥你也早点儿睡吧,叫春江进来给我弄干头发。”
    陈连江一晚上都有些瞎激动,皇帝把姑娘藏在自己屋里,总叫人期待点儿什么。他眼睁睁看着谢澹沐浴过后进了里间,正守在门口激动,两人似乎说了会儿话,然后眼睁睁看着谢澹又出来了,翻了会儿书,就躺上外间的卧榻睡下了。
    陈连江竟然莫名有些遗憾。
    两日后的下午落日时分才到了京城,京中留守的官员出城迎接,御辇一路进了城,在宫门外皇帝下了御辇,站在御道接受百官叩拜恭迎,无人留意御辇又下来一个小内侍,在几名宫人簇拥下转过一处宫道,便上了一顶软轿。轿子被丫鬟侍卫簇拥着,径直去了白马巷。
    阔别叶宅三个多月,叶初回来后竟觉得格外亲切,趁主子不在,府里房屋修缮过了,收拾一新,廊檐下没带走的鹦鹉一见叶初进来,老远便开始喊:“姑娘万福,姑娘万福。”
    “呀,它还认得我,我还以为它要忘了呢。”叶初逗着鹦鹉笑。
    春江笑道:“那不能忘,姑娘喂它吃了多少松子呀,还有那缸里的金鱼,平常还藏在莲叶里呢,都被姑娘喂的看到姑娘就往跟前跑。”
    丫鬟们便一起哄笑起来,小院里一片欢快。
    *  *  *
    翌日早朝,议完政事之后,退朝前谢澹把王老丞相和宗亲中最为年长的闵郡王留了下来。
    闵王是他皇祖父的堂侄,按辈分是他的族叔,大周历经延始帝之乱皇室凋零,闵王勉强也算是能代表皇室宗亲了。
    朝臣都还没走光呢,便听见皇帝十分寻常的语气说道:“朕留下两位卿家,是有一桩事情相托。”
    王丞相和闵王自然不能说别的,慌忙躬身揖道:“陛下尽管吩咐。”
    谢澹面色如常,淡声说道:“朕想请二位卿家做个媒人,帮朕求一桩亲事。”
    王老丞相和闵王年纪一把了,闻言差点被口水呛到,老丞相缓口气定定神,抱着一丝指望问道:“陛下是要给哪家做媒?”
    谢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遣两位去,自然是给朕求亲。”
    皇帝的话每个字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却让两位老臣半天没反应过来,半晌,闵王问道:“陛下是说,您喜欢一个女子,想要娶她?”
    “正是。”谢澹轻然一笑。
    两位老臣面面相觑,其他朝臣也听得云里雾里,皇帝看上一个女子,若是想纳入后宫,下一道旨就行了,而若是想要立后,那是朝廷大事,自然要先要经过朝议,然后下旨立后,自古以来哪里听说过皇帝遣媒人求亲的。
    老丞相慢慢回味过来,想起皇帝手上那两个红指甲,以及这阵子传言的行宫中出现的女子,老丞相想了想,一揖问道:“敢问陛下,陛下说的,是哪家的贵女?”
    “白马巷,叶家。”
    老丞相愣了半晌,拿眼神看看闵王,闵王也两眼茫然地看回来,最终闵王一揖问道:“陛下,老臣愚钝,这白马巷叶家,是朝中哪位大人府上?”
    “不是朝中之人。”谢澹道,“她父母都已亡故。”
    “民间女子?”
    “算是吧。”谢澹看着朝臣们惊愕的眼神,淡然道,“她是朕的恩人之女,年十五岁,幼年失恃,是朕看顾长大的。”
    满殿文武群臣嗡地一声,像投石击入深潭,水面下顿时激荡起来,这个消息可太令人震惊了,合着皇帝这么多年悄默声给自己养了个小媳妇。
    “陛下……”老丞相斟酌一下,躬身揖道,“陛下,立后乃国之大事,万不可轻率,皇后执掌六宫,母仪天下,堪为天下女子表率,老臣恳请陛下三思。”
    “王卿家这是何意?”谢澹清冷淡漠的声音问道,“王卿家如何知道,朕没有慎之又慎了,又如何断定,朕选择的女子不能为天下女子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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