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鱼转头往床边看去,尤穹人已经不见了,她知道这夏昀算赵究的耳目,敷衍道:“我只是有点累了,才没听清,你既要留下便留下吧,劳烦去把析春叫进来。”
    夏昀没看出什么异样,点头:“得令。”
    析春很快被喊了来:“小姐,怎么了?”
    沈观鱼拉着她的手,将事从头到尾说了,问道:“你当真有这样一位哥哥?”
    “奴婢也不知道,不过娘亲确实是从苗疆逃出来的,之后在沈府做活,和府里的管事生了奴婢,但我娘确实说过在苗疆生了一个孩子,但小小年纪就已夭折,她又在奴婢十岁的时候,失踪了……”
    析春自小跟着她,这件事沈观鱼自然也知道,当时她们都还小,大人们去找,怎么也找不到的。
    “但我见那少年绝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怎么就能是你哥哥呢?”
    “人未见着,奴婢也不知道,但苗疆深山老林的,听娘说起过毒虫蛊术、神秘离奇之事不少,想来他的身上也有奇事吧。”
    罢,如今什么也不知道,再猜也是多余,“我看他似乎并不是想害人,不知是不是要带你走,待下回再见到时问清楚就是,咱们还是要小心。”
    析春点点头,又去抱紧了沈观鱼:“不管他是不是奴婢的哥哥,奴婢都不会跟他走的,奴婢陪小姐在一块儿。”
    一抱之下,更发觉小姐瘦了许多。
    沈观鱼抬手环住她,笑着说:“好,总归沈家在江南还有些薄产,我们三个加上管家、刘嬷嬷,一块儿回去养老。”
    出了这么多的事,析春怕死沈观鱼也会随着二小姐一走了之,听她这话是不会轻声了,析春高兴道:“小姐可要说话算话。”
    翌日一起床,齐王府就送了一封信过来。
    世子妃为妹妹办丧事离府,又出现在大理寺中申冤,如今事情也办完了,还不回王府,外面已经纷纷猜测起世子妃不成体统的缘由了,齐王府自然着急。
    这回是赵复安写的信,信中竟是同意予她放妻书和离,但他如今不宜挪动,三年夫妻缘尽,请她过去再见最后一面,自此别后,婚丧嫁娶,再不相干。
    齐王府这是答应了……
    虽然她的话确实有些震慑的效果,但难保齐王府不会剑走偏锋,现在要沈观鱼回齐王府一趟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扶秋还说了另一件事:“昨日齐王府死了人,就是王妃身边的老嬷嬷。”
    这可是齐王妃身边出主意的一大帮手祸害啊。沈观鱼问:“她是怎么死的?”
    难道王妃终于醒悟过来,处置了她?
    “有人送了赵衣寒几头恶犬,狗叫声吵得很,就拴在二门外了,似乎是老嬷嬷经过时一头恶犬正好挣开了绳子,将她拖到了狗群里,当时天黑,狗叫不断,等到有人经过发现时,老嬷嬷都成一堆碎肉了,只能靠碎衣料勉强辨认身份……”
    想象一下当时的景象,沈观鱼就忍不住皱眉,罢了,总归与她无关。
    将信收好,她到底是不可避免要一趟齐王府的,还有许多东西不曾收拾。
    和扶秋一块儿坐上了马车,夏昀主动坐到前室驾起了马车,等到了齐王府,他却不进去。
    “小姐要去齐王府,不巧王妃也在宫中见过奴婢几面,奴婢就不跟进去了,在此等候,若半个时辰不见小姐出来,奴婢就进去了。”
    “好,就烦你在此等候支应了。”
    这正是沈观鱼想说的,会带夏昀来的缘故,是因为他和扶秋都会武功,若齐王府真有不轨,她也能有所抵抗。
    走进赵复安养病的院子,里头浓郁的膏药味就飘了出来。
    这气味在彻底走进屋子里后更加浓到了呛人的地步,成亲三年,沈观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狼狈的赵复安,他躺在床上半支着身子,一条腿上贴满了膏药,凹陷的眼眶里写满了被病痛的折磨。
    那本该待选进宫的姚敏俞,不合时宜地陪侍在了赵复安的身边,正小心地将药喂到他的嘴里。
    见到沈观鱼,赵复安面色淡淡,“表妹,你先出去吧。”他轻声说道。
    姚敏俞起身,临走还要嘱咐一句:“表哥你保重身子,有什么话好好说,莫和表嫂置气。”
    瞧着二人情深义重的样子,是浑把选秀的事抛脑后去了,沈观鱼眉毛都未动一下,等她出去了,开门见山道:“我是来拿放妻书的。”
    赵复安惨然一笑,摊手道:“我如今这模样,如何为你写?”
    听到这话,沈观鱼压下心底怒气:“那我就等世子能起身写字时,直接将放妻书送到我府上去吧。”
    “站住,来人!”
    沈观鱼回头警惕地看他,他们果然要用强的吗?
    业平走了进来,扶着赵复安坐了起来,见她一脸恐慌,赵复安摇头笑道:
    “你以为是要把你抓起来吗?放心吧,你我毕竟是夫妻,我虽……做了错事,但不会一错再错,我母妃她逼迫你,怪我卧床照顾不到,为夫在此向你赔礼。”
    这话并没让沈观鱼彻底放下心,而是一眼不错地看着他的动作,和门口处。
    赵复安确实不能挪动,业平将笔墨砚台齐备的小几搬到床上。
    他提笔蘸墨,说道:“你不必如此害怕,观鱼,坐下吧,真要抓你早就动手了,咱们好好说一会儿话可好。”
    沈观鱼在稍远的绣凳上缓缓坐下。
    “观鱼,只是一次错误,我鬼迷了心窍,你就不肯原谅我,让我补偿你吗?”
    沈观鱼淡淡道:“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不只是借种之事,还有张凭云的事,这几日她无数次地想,若不是被困在齐王府中,再见到纸条的时候,能早一点到大理寺,张凭云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的妹妹是不是就能和洗脱了冤屈的夫君高高兴兴回登州去了呢?
    赵复安却不知道她心底的伤痛,只问:“这三年,我当真对你如此不好,一次错就将从前的好全都抹消了!”
    “我亦侍奉长辈,照顾里外,为齐王府打理庶务,更为你担了骂名,赵复安,我不欠你的。”
    他的面色扭曲一瞬,断然开口道:“你莫不是真攀上了皇帝,世子妃之位都不要了,去做别人见不得光的情儿?沈观鱼,你没脑子吗?”
    “你们做了腌臜事,就觉着天下人都与你们一样吗?”沈观鱼说得义正词严,赵复安到底是信了,她同赵究清清白白。
    句句都被反驳,劝说终究无果,赵复安到底是抬笔,在纸上写下放妻书几个字。
    沈观鱼屏息静气地看着,直到末尾提上了赵复安的名字,她才有点相信,赵复安是真的肯放她走了。
    在“赵复安”三个字上按下手印,他将印泥递给沈观鱼,她走过来要压那印泥。
    赵复安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面色有几分阴骘:“观鱼,按下去,你我此生就不再是夫妻了,你真要如此吗?”
    她沉默不言,紧紧盯着赵复安的脸,猜他是不是有要反悔的意思。
    “我这一辈子出身显贵,样样要做到最好,观鱼,就只有一点错漏,我辗转难眠了一年才敢告诉你,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教另一个人知道了,我不是天生就想做这种坏事,我走投无路了,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这番剖白可以说是声泪俱下,配上那张病弱的脸,实在引人心酸,沈观鱼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她并非对赵复安的伤痛视而不见,但体谅不代表她要献祭自己,“复安,我只能保证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听入赵复安耳朵里堪称无情,他低下了头,还带着点眼泪的眼睛涌出无边的恨意,这个女人终究对他无情,才能狠心至此。
    再抬起头,赵复安释然般松了手,“按吧。”
    沈观鱼手得了自由,不放心地瞧他一眼,终于缓缓地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一个指印。
    赵复安将放妻书拿起交予她,没漏下沈观鱼的那点子如释重负的情绪,心底冰寒一片。
    “当年合衾酒喝过,如今换作离别盏,为夫人饯行,往后婚丧嫁娶,再无干系……”他取过床边放的酒壶和两个小酒樽,“当年喝的是女儿红,如今也一样吧。”
    沈观鱼慢慢道:“你如今的身子,不该喝酒。”
    “一杯罢了,今后不会再饮,也望你往后一人,天冷勿忘多加衣。”他端起酒樽,举到沈观鱼面前。
    沈观鱼接过递到唇边,酒液清澈,酒香醉人,古来相逢离别都要喝上这么一杯。
    抬眸瞧着赵复安,那酒迟迟不入口中,她伸手倾倒酒樽,近洒到了地上去。
    “天地未做好媒,那……便敬告天地吧。”
    她倒完放下了酒樽,转身就走。
    “站住,天地既然喝了,你何不再喝一杯?”赵复安寒声问道。
    “我还戴着孝,就不喝了,世子爷,此生不见。”
    她行了一礼,转身向门口走去,却见已进来了几个婆子,守着门的扶秋却不知去哪儿了。
    “世子爷费力跟我演这一出?”她退了一步,偏头看向躺着的赵复安,气得几乎要笑。
    “齐王府不可能任你离去的,你既然不肯喝那酒,就吃些苦头吧。”赵复安湮灭了最后一丝愧疚,疲惫开口。
    沈观鱼却在婆子上来之前,猝不及防拔了发上唯一的簪子,冲到了赵复安床上,踩住他的两只手,按着他的头,将簪子抵到了他的脖子上。
    怕他还有气力挣扎,索性将那壶酒直接灌进他嘴里,“暖情酒是不是?全给你喝!”
    赵复安被簪子抵着心里一凉,酒兜头浇下来又是一懵。
    他三年来从未见过沈观鱼这般剽悍野蛮的一面,被泼了一脸酒,他面色胀得又红又黑,瞪着沈观鱼的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沈观鱼!你敢如此!”
    沈观鱼更是恶心,徐脂慧说得真不错,她嫁这夫君道貌岸然,刚才演的真是精妙绝伦,如今露了本性,怎一个叹为观止了得。
    “我有何不敢,你们这是要灭我口,还是再拿我去借种?我告诉你,但凡还有一口气咱们就同归于尽,就算不成,我也要费了你这条腿!今日倒是见识了世子爷这演技,莫说光顾华章园,您就是在那边登台开阁也是使得的。”
    沈观鱼说起狭促话来也能气死人。
    这是拿他比戏子了,赵复安气得胸膛起伏不停,那边的婆子见尖锐的簪子都压进皮肉里了,也不敢胡乱上前。
    但感受着簪子处传来的刺痛,生气也不敢了,不顾一众婆子在此,好言含糊求道:
    “观鱼,求求你,只有你能救我了,你知道这事折磨了我多久吗?只要你肯付出这一次,往后王府主母就是你,你的位置没有人可以撼动,我也只会有你一个,外头流言就都止住了,观鱼,你是齐王府的儿媳妇,你不能对这事不管不顾。”
    她剔透的眸子里淬了冰:“那我只好祝你,断子绝孙了。”
    这是绝情到底了。
    “好得很!沈观鱼,我不过做错一件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今日从头到尾防我至尾,你又真的有心吗?若真爱过我就该伤心该质问,根本不是你这样心如顽石,无动于衷!”
    赵复安说这话时,只觉得连自己也连着被羞辱了一遍,赵复安始终认为,沈观鱼心不在他这儿,就是因为他不举,不能满足她,在赵复安眼里,女人就是这么下贱。
    现在的沈观鱼是如此对他,往后再娶别人,让她们知道还是会如此。
    屋内正在对峙胶着,躲在窗外的业平却抓住机会,弹弓里的珠子弹射而出,直接命中了沈观鱼的手腕,痛麻感让她放松了压制。
    赵复安猛地起身将她推翻,婆子们一拥而上,将她压制住,麻绳缠上几圈,沈观鱼被丢在了地上,还被卸了下巴。
    他厉声说道:“统统出去,去找赵衣寒过来!”
    这话一出,沈观鱼忍着剧痛,难以置信地瞪眼望他,身子抑制不住地打颤。
    赵复安扭曲又痛快地看她慌张的样子,“我倒要看看,三年不能让你对我上心,赵衣寒多□□几次,你会不会就贴上他了,我就在这看着!”
    沈观鱼走投无路了,算算时间就快半个时辰了,保佑夏昀早点反应过来,来救救她。
    因方才的混乱,放妻书掉在了床上,赵复安捡起,轻描淡写地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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