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戳中了沈观鱼的心事,她何尝不想两个人干干净净地在一起,但只要她还是沈观鱼,有人记得她这张脸,他们关系暴露只会引来万人唾骂,没人会在乎她之前受过什么委屈。
    曾经她想报仇,如今她想为他考虑。
    最终,沈观鱼只是说了一句:“人言可畏,我不想做陛下的污点。”
    两个人陷入了僵局之中,赵究起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朕回存寿殿了。”
    听到外头窸窣的穿衣声起,接着珠帘轻响,赵究已经下了楼去。
    这是自那夜来,两个人头一遭没有睡在一起。
    如此也好,谁都应该习惯皇帝的疏远,以后他还会为了国事、女人之类的离开,或是不再来了,早习惯这些便不会觉得有什么。
    沈观鱼闭眼想了一会儿,直至枕畔间没了温度。
    她起身来到床边的罗汉床,临窗看着外头的月亮,银辉散落在乌黑披散的发丝上,身形单薄的女子宛若清冷无尘的月中仙子,孤寂萧索。
    沈观鱼跪坐往望向月亮:“父亲,你和娘有没有在看着女儿,女儿辱没了沈家的门楣,下去见到你和娘的时候,你们会不会很失望?”
    “女儿遇到的似乎总是错的,一开始错过了他,后来嫁错了人,等真的喜欢了……又发现自己不配同他在一起。”
    当蔽目的仇恨散去,道德的谴责就压在了心头。
    她自小受沈钧教导,立愿一生活得清白无愧,坦坦荡荡站在青天下,但她终究还是违背了,成了见不得光的无名氏。
    还是该离开的,这样冷下去也好,趁她没有陷得太深,成为被情爱蒙蔽、面目扭曲的怨妇,将一切还干净后,求个恩典离开,他们自此各安天涯也好。
    月光藏进了云层之中,不忍见离人伤心泪。
    夜风吹过,满面的冰凉,沈观鱼擦干净脸,既无睡意,一个人对着烛火看起了沈钧的手札,抚过旧物,就像在和亲人说话,心里终于安静下来。
    扶秋和析春见皇上忽然离开,内室又亮起了烛火,知道小姐没睡还起来坐着了,便端了茶和糕点进来,就见沈观鱼翻着那本熟悉的手札。
    沈观鱼总是这样,心里有事的时候就看大人从前留下的东西,见她们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没事,你们回去睡吧。”
    烛火柔柔因着那姣美的脸颊,映出一圈光晕来,美得晃眼。
    析春直肠子,将茶放在沈观鱼案前,问道:“小姐,可是和陛下吵嘴了?”
    沈观鱼勉强笑笑:“无事,陛下大概是有事。”
    “小姐,你是不是喜欢陛下?”扶秋觉得三个人凑在一块,没什么不能说开的,比她一个人枯坐乱想要好。
    从前她们也喜欢这样,在夜里说悄悄话,从苏州到京城,再进王府、皇宫,扶秋和析春和她的家人一般无二。
    夜色让人能打开心防,沈观鱼垂眸掩下落寞,良久才挣扎着说道:“是,我大抵是喜欢他吧。”
    奈何三个人除了沈观鱼,谁都没喜欢过什么男子,她们似摸象的瞎子,说着自己的见解。
    析春说道:“陛下对小姐这么好,当然也是喜欢小姐的。”
    陛下在小姐面前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赐了小姐许多稀罕华贵、见到没见过的好东西,朱阁都要堆不下了,虽然小姐并不见得热衷。
    “还有还有,”析春补充道:“奴婢见过的男子中,陛下模样生的最好,和小姐特别般配。”
    析春说起这个就忍不住脸红,那次撞见他们亲热,虽然吓到,但也真是好看得不行……
    扶秋却务实:“往后这宫里的女人越来越多,小姐只要还顶着这张脸,就不能见于人前,来日陛下不来了,小姐难道要困死在这儿吗?”
    谁也不怀疑皇帝一定会有三宫六院,沈观鱼自然也是。
    她想到在为了选秀上京的姚敏俞,如今还在齐王府等着选秀,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像她这样候着,来日如流水般地走进这个地方,睡在赵究的枕边。
    他这个年纪早该迎娶皇后,纳妃嫔了,吴氏已倒,内外大权在手,没人能在外戚上做文章,大选只怕就在眼前,都不知有多少折子堆在那御案上了。
    见着小姐明显走神,扶秋小声问道:“小姐,你愿意为了陛下此生困守此笼中,比那些不受宠的妃嫔更惨吗?”
    她清澈的眼眸动了动,低头看向父亲留下的手札,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愿,我是我,便是同他有一段露水情缘,过了便放下了,我不会变成我讨厌的样子。”
    析春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她听了扶秋的话才明白过来,小姐现在开心,只怕以后就可怜了,从世子就知道,男人对你好时是千好万好,不好时是要人命的。
    她拉住沈观鱼的手:“小姐,你做什么决定奴婢都支持,去哪儿都别丢下奴婢呀。”
    扶秋也来将手搭了上去:“奴婢也是。”
    沈观鱼回握住,心里安定了许多,说道:“好!咱们到时候回苏州。”
    烛火还亮着,三个人说起些旧时的趣事,轻快的笑声盈满楼阁。
    这消息传到存寿殿可真是大事不妙了,赵究猛地掀被起身,自己就这么走了,她不见半点失意,反倒这么开心。
    好!好样的!
    等到第二日,宫人来宣召的时候,沈观鱼还在帐内睡得香甜。
    前一晚三人说得太晚了,才睡了不过两个时辰就被喊了起来。
    沈观鱼听到齐王母子要进宫了,忽地惊醒,想起正事来,她忙梳洗打扮后,在内侍的引路下进了存寿殿。
    彼时齐王母子还没到,赵究坐在御案后看书,见人进来了,眉毛都不抬。
    沈观鱼头一回经受这人的冷淡,虽然心口有些酸涩,但昨夜也想通了,便面色如常地屈膝行礼:“见过陛下。”
    “嗯。”赵究仍旧不看她,还是康业公公说道:“沈娘子请入屏风后落座吧。”
    她点点头,绕过御案往后去,衣袖在紫檀御座的边缘滑过,赵究低垂的眼睛瞥了一眼,指腹在书页上摩挲。
    他现在不想抱她。
    沈观鱼对他的刻意冷淡半点反应也没有,看来根本不放在心上,赵究从昨夜就沉郁心情更加晦暗。
    待沈观鱼在屏风后坐定,赵究的声音方响起:“请他们进来吧。”
    齐王妃和赵复安低眉顺眼地进来了,二人面圣,自然华服加身,可惜精气神都散了,人不过是裹在衣服里黯淡消沉。
    “臣妇/侄儿拜见陛下。”
    赵复安进殿前撤了轮椅,改拄拐杖,但那条腿彻底是废了,所以挪得分外缓慢,跪下时更是狼狈。
    听他自称“侄儿”,赵究修眉一挑,投书看向跪下的二人:“何事前来?”
    齐王妃抬头,眼神游移片刻不知从何说起,但为了儿子,只能舍下一张老脸求这儿媳的奸夫:“陛下,臣妇拜见,是想求陛下一个恩典,赐王府一盆多萤,救复安于水火。”
    屏风后的人影被赵究和御座挡住,没人知道后边还有人在。
    “多萤?哦,南疆进贡的小玩意儿,可惜了,只有一盆,朕赐给了……”赵究笑了一下,“不就在齐王府吗?王妃不该来求朕。”
    齐王妃心说沈观鱼都被你藏起来了,那花也死了,不求你求谁。
    但她知道不成,只能赔罪:“求陛下恕罪,那花,那花被沈观鱼专送臣妇妹家的女儿叫姚敏俞的,她不慎将花养死了。”
    “如此,可惜了。”
    见赵究无意追究,齐王妃又重复了一次:“臣妇想求陛下再赐一盆多萤。”
    赵究摇头:“王妃耳朵不好?那花,只此一盆,南疆也是百年难见,才送进京予朕赏玩罢了,没了便不会再有了。”
    齐王妃面色一白,身子颤抖个不停,一旁的赵复安始终低着头不说话,但骨节攥得发出了细小的声响。
    “不过是一盆花罢了,王妃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偏看上了一盆花?”他撑着额角,摆出了闲聊的架势。
    齐王妃心不在焉,“那花能治复安的……顽症。”
    花既没了,赵复安也不怕在此做人龟儿子,他不想活了,拼了这条命也要朝这对狗男女脸上扇一巴掌!
    赵复安进宫前早吩咐了,若皇帝要杀了他们母子,安排的人就会将赵究强抢侄儿媳妇,并谋害他们的事散播出去,让全天下看看这对奸夫□□的嘴脸。
    可紧接着赵究的一句话又将他准备起身的脊背打了下去,“不过朕倒可以写一道书信,看看南疆王愿不愿意再寻一株。”
    这自然是假话,但架不住下边的两人愿意听,齐王妃当即眼里绽出了光芒,忙磕头道:“陛下,臣妇多谢陛下!”
    他却说:“不忙,此事颇有些劳民伤财,朕还须斟酌要不要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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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争执
    赵究却说:“不忙, 此事颇有些劳民伤财,朕还须斟酌要不要写。”
    齐王妃不甚明了地抬头,上首的皇帝身穿紫色直?, 如流云般闲适安然,清隽入骨, 偏偏又贵不可攀,他说这话时面上似有淡淡笑意,但若深究下去全是凉薄戏谑。
    这样反复无常的说话方式任谁也受不了, 赵究这是在玩他们吗?
    赵复安恨得腿都要好了, 只想上去杀了这狗皇帝。
    齐王妃被折腾得有些神经,说出来的话却正中下怀:
    “求陛下开恩!陛下不是还觉得沈观鱼能入眼吗,她伺候您可还方便,臣妇愿意做主断了观鱼和复安的夫妻情分,让她从此一心服侍您, 陛下放心,这三年复安未曾碰过她,她那身子还是干净的!”
    齐王妃的脑子已然不好了, 以为赵究不知道赵复安的不举之症,傻乎乎地说了出来。
    沈观鱼听着, 有些讽刺地笑了笑, 齐王妃养尊处优一辈子, 连庶务三年来都是丢给了她, 结果脑子不用,成了个天真的蠢货, 现在还想拿她讨好赵究。
    那笑却不达眼底, 心里不免溢满了苍凉。
    “朕倒不明白, 她为何成亲三年还是清白?”赵究冷厉目光扫向齐王妃。
    她哑然, 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将儿子的短处说了出来?
    赵究可不给她支吾的时间:“不说也罢,滚回去吧。”
    “陛下!陛下!”他们不能走,齐王妃咬牙磕头,说道:“盖因复安他……他有不举之症!”
    赵究要的就是她这句话,屈辱之处被亲娘堂皇说了出来,赵究不见半点惊讶,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向赵复安,他本不屑羞辱,但沈观鱼处处显露对此人的在意,赵究今日偏要做此下乘之举。
    赵复安确实如他所想,心里麻木到近乎浑噩,额头直接磕在了地上,没有一点辩白的力气,说出来了!他母妃当着仇敌的面,将自己最自卑的地方说出来了!
    齐王妃那边仍旧说个不停:“陛下就可怜可怜你王叔一家吧,复安这个病一定要那多萤花才能治好!只要陛下肯下旨,臣妇一定!一定让当场写下放妻书,不会有半分怨言。”
    赵究压下嘴角,说到如今他也烦了,看向二人的目光全是冷意,“赵复安,你母妃说的,你可同意?”
    听到自己的名字,赵复安缓缓抬头,他此刻像是被打断了脊背的狗,狼狈又阴狠,却不得不呜呜叫着求饶,“回陛下,侄儿无二话。”
    他这么轻易就舍弃了沈观鱼,赵究只觉得有点可惜,他背对着屏风,看不到她此刻的神色,被赵复安彻底舍弃,也不知她心冷了没有。
    沈观鱼在里头听着他们把拿自己当一个物件似的讨论,面色平静如水,她本以为自己快要报完仇了会高兴,但其实这存寿殿中除了赵究,全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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