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嘴。”许太后厉声道。
    福春迟疑了一瞬,同为“福”字辈的宫女,另一侧的福秋箭步上前,用力地打了许二夫人一巴掌:“尊者面前,夫人慎言。”
    许太后扫了福春一眼,眸色阴冷。
    福春立刻跪了下来:“太后,老太爷究竟是因家中事而烦忧,还是因为陛下趁夜出宫而急火攻心,尚未可知啊。”
    “哦?”许太后阴沉地问道。
    “太后,陛下趁夜出宫、私会女眷,老太爷身为辅臣,忧心忡忡,情有可原。”福春咬牙道:“如今,正是替陛下甄选宫妃,以安圣心的好机会。”
    而许涟漪,是许家目前最出色的小娘子,是许二夫人的女儿。
    许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起来吧,把你的眼泪收一收。”
    福春知道许太后这一关是过了,连忙扶起了许二夫人,不动声色地怨瞪了眼一旁的福秋。
    福春是许家的家生子,太后还在闺中时,福春就伺候她。而福秋果然不是许家出来的人,丝毫没有把许家放在心上。
    福秋目不斜视,似是毫无所觉。
    而许太后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却望向了福秋:“福秋,去请薛姑娘。”
    *
    此时,薛玉润已经到了太皇太后的华池宫。
    “中山王见到哀家,还夸了你几句。”太皇太后一看到薛玉润,就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我们汤圆儿,真是长大了。”
    薛玉润行过礼,坐到太皇太后身边去,从宫女手中接过小木槌,替太皇太后捶腿,小声道:“胆子也大了。”
    太皇太后一笑:“你是未来的皇后,胆子是要大些。你呀,是陛下的刀鞘。往后陛下盛怒之时,你若是胆子不大,还有谁敢劝诫呢?”
    “陛下没准用不着刀鞘呢?”薛玉润想象不出楚正则盛怒的模样。
    他在人前,向来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太皇太后低头看她,从前的小不点,如今也出落成标致的大姑娘了——她眼中藏了心事,自己尚未发觉,可言辞间已经带出了不安。
    太皇太后轻抚着薛玉润的发髻,慈和地问道:“汤圆儿,你来寻哀家,所为何事?”
    薛玉润握着小木槌的手一紧。
    她很清楚应该说什么话,可她齿关紧闭,竟是怎么也不肯让“纳妃”二字溜出来。
    然而,她不说出口,依然有人会说。
    许太后缓步而来。
    *
    许太后恭顺地向太皇太后行礼:“母后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太后怎么来了?”
    “臣妾从王叔处,听闻了陛下出宫的事。”许太后愧疚地叹息一声:“都怪臣妾,身为母亲,未能及时察觉陛下的心意。”
    “所以,臣妾想着,还是尽早定下四妃九嫔,也好让陛下收心。”许太后说罢,示意福秋将一本名册和一叠画册呈送太皇太后。
    然后,许太后又转而对薛玉润道:“哀家本来想寻你,没成想你在母后这儿,也正好。”她叹息一声:“汤圆儿,乞巧夜的事,你听说了吗?”
    薛玉润谨慎而恭顺地回道:“请太后示下。”
    许太后打量了她几眼,知道自己不可能从她口中套出话来。
    但许太后其实并不在意跟皇上私会的人到底是谁,私会只是一个让她接下来的话更有发挥余地的接口。
    许太后一叹,道:“没听说也好。哀家寻你,是想问问你对这次来静寄行宫的小娘子们有何观感。”
    许太后的声音更慈和了些:“你原还是个小娘子,不用操心这事儿。但你到底跟寻常小娘子不同,你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后宫诸人都得先过你的眼。”
    许太后说罢,恭敬地问太皇太后,道:“母后以为如何?”
    太皇太后简单地扫了眼名册与画册,知道这正是此次来静寄行宫的小娘子们的画像和详细资料。她看了眼薛玉润。
    薛玉润低眉敛目,仪态端方,明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太皇太后心里轻叹一声,朝许太后点了点头,道:“寿竹,把名册和画册给汤圆儿。”
    薛玉润的心没由来地一沉。
    名册与画册放在她的眼前,就像一片硕大的阴霾,飘落在她的眼中。
    她闭了闭眼,伸手拿过名册。
    名册拿在手中,犹如千斤之重。
    这是应有之义,是应当之理,是她这八年多来,所知所学。
    她是未来的皇后,她要辅佐君王,上孝亲慈、下育皇嗣,管理皇上的三宫六院。
    不可生贪,不可生妒。
    她不曾学过,也不需要学,如何读一首《关雎》。
    可薛玉润,怎么也翻不开手中的名册。
    她明知道,许太后这个举动不仅不是想给她难堪,还有些许拉拢之意。
    但是……
    薛玉润紧捏着名册,然后把它放到桌上,抬起头,站了起来,行礼道:“臣女多谢太后厚爱。只是,陛下选妃一事,实非臣女所宜言。”
    她语调和缓,可目光却很坚定。
    不是因为生贪,不是因为生妒,而是因为这是一个烫手山芋,是一个大麻烦,对不对?
    她心里有无数个小人在窃窃私语,但不论她此刻的心绪多么纷繁复杂,多么让她茫然不知所措,至少有一件事,她再明白不过。
    她不想选。
    许太后错愕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汤圆儿,你这是何意?”
    她们都知道,薛玉润是如何被教养长大的。
    没人会认为,一个从小被当成皇后培养的人,会拒绝这样明显的好意。
    “太后方才说,要尽早定下四妃九嫔,是为了让陛下收心。”薛玉润的声音平和而沉着:“但臣女以为,陛下素来守正自持,并不需要以这样的法子来收心。”
    她一笑,笑容里竟然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臣女担心,若是陛下知道臣女同意了,反倒要怪罪臣女不信他了。”
    许太后一噎。
    太皇太后看着薛玉润,露出了一个慈爱而包容的笑意:“既如此,寿竹,去请陛下来。”
    但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寿竹才掀开门帘,便听到外头宫女通禀道:“皇上驾到!”
    第35章
    薛玉润没想到楚正则会不请自来。
    她一愣, 下意识地伸手要将桌上的画册翻过去。可当她的手触到画册,又像被火灼烧一样缩了回来。
    纳妃是皇帝的权力,她不该过问的, 方才已是不妥, 刚刚她差点儿就要逾矩了。
    *
    “陛下怎么来了?”太皇太后也有些诧异:“哀家方才还跟太后说,要请你过来。”
    “孙儿是来寻母后的。”楚正则行过礼, 站到薛玉润的身边, 忧心忡忡地道:“孙儿方才收到许门下令告病的折子, 才知道许门下令得了急症。”
    因为和许太后亲近的缘故,楚正则会尊称许门下令一声“许外祖”。
    许太后已经知道此事,也知此事内情, 但她面上仍悚然惊道:“父亲病了?”
    楚正则连忙宽慰道:“母后不必担心,儿子已命太医去给许外祖看诊。许外祖向来身体硬朗, 不碍事的。儿子只是怕风言风语传到母后耳中时变了模样, 怕您忧心, 是故先来安您的心。”
    楚正则又道:“若是许大夫人和许二夫人有意, 朕也能立刻安排人送她们回家。”
    “许门下令已到耳顺之年, 晚辈是该回去侍疾。”太皇太后郑重地道。
    “母后说得是。”许太后紧抿着唇,立刻让宫女下去传令。
    见状, 楚正则道:“儿子这就命人去准备,您可以趁着这间隙, 跟两位夫人交代两句,也免得两位夫人措手不及。”
    “陛下所言甚是。”在她们临行之前, 许太后也有话要再敲打许大夫人和许二夫人,尤其是许二夫人。
    免得哭哭啼啼地回家, 再把许家搅得天翻地覆。
    楚正则起身告退:“既如此, 皇祖母、母后, 朕和汤圆儿就不再叨扰了。如有吩咐,尽管跟朕说便是。”
    太皇太后颔首道:“也罢,回宫在即,事情繁多。你们去吧,好好打点,以免有所疏漏。”
    薛玉润有点儿懵,但下意识地跟着楚正则行礼告退。
    往外走了两步,她恍然地在想,她怎么记着,之前太皇太后请楚正则来,好像是另有他事呢?
    果然,在她身后,许太后冷不丁地道:“等等。”
    “陛下,你跟汤圆儿把这名册和画册带上吧。”许太后心里惦记着许门下令的事,但也不肯错失良机。
    许太后倒是想将先前薛玉润拒绝纳妃地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一遍,但毕竟是在太皇太后跟前,她不敢放肆,只道:“方才哀家还在跟太皇太后和汤圆儿商量,你眼瞧着就要年满十六,在大婚之前,先纳宫妃也合规矩。”
    太皇太后扫了许太后一眼,目光又落在携手而去的楚正则和薛玉润身上,她慢饮了一口茶,没有开口。
    薛玉润脚步一滞,紧抿着唇,下意识地想要去拽楚正则的袖子,但又硬生生地忍住了,将手藏在了袖中。
    “啊,这事儿。”楚正则没有看向桌上的名册与画册,像是才想起来有这回事一般,对许太后无奈地一笑:“儿子方才光惦记着跟您说最要紧的事,差点把这件小事给忘了。”
    楚正则一叹:“这两日,御史们轮番上表劝诫,让朕切勿在亲政之前纳妃,以免宠妾灭妻、贻害中宫、混淆嫡庶。”
    薛玉润心头一震,抬头看向楚正则。
    难道,楚正则的意思是……
    “乞巧夜之事,错皆在朕身。是朕让皇祖母和母后忧心了。”楚正则语带愧疚:“是故,母后,请恕儿子不能领命。”
    薛玉润愣愣地看着他,轻轻地垂下眼帘,咬了一下自己的唇。
    许太后心头突突直跳。
    许门下令之所以突发急症,是被家中小辈争执气的。而他生气的原因,是因为许望指责庶弟许从登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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