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画的下方还添了一句诗。
    “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愿作鸳鸯不羡仙。”
    楚正则这句诗的笔锋, 不像他写馆阁体时的苍劲磅礴, 而是行云流水、铁画银钩, 一撇一捺都透着温柔, 仿佛藏着如水一般缠绵的情谊。
    一时间, 醉酒后的憨态纷纷涌回心头,薛玉润“啪”地将信笺翻了个面, 伸手压着信笺,像生怕它自己翻过来似的。
    可心里的泡泡, 又开始忍不住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薛玉润将额头抵着桌案,呜咽一声。
    心跳难以抑制, 这般乍暖还寒的时候,她都热得不像话。
    “姑娘?”珑缠进房间来摆膳, 乍一见到薛玉润又满脸通红的模样, 差点儿没克制住语调中的惊奇:“您这是怎的了?”
    薛玉润不肯抬头, 只生无可恋地嗡声道:“我为什么要想不开,当着陛下的面喝鹤觞?”
    这下好了,她要如何才能扳回一局。
    珑缠抿唇一笑:“您下回不喝便是了。”
    “那怎么能行?”薛玉润不忿道。
    凭什么就她羞得面红耳赤,楚正则到现在就红过耳朵?
    好不公平!
    薛玉润哼声道:“我才不要认输。只是,要从哪儿去找法子好教他也尝尝这滋味……”
    “您及笄之时,陛下不是送给了您竹里馆最新的话本子?”珑缠问道。
    “我觉得,竹里馆的珍本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薛玉润摇了摇头,严肃地道:“等明日我跟姑祖母和太后交代完二姐姐的事,是时候回家,让二哥哥替我找一些及笄之后才能看的话本子了。”
    *
    跟太皇太后和许太后交代孙家之事倒是不麻烦,毕竟太皇太后和许太后是一齐回宫的,薛玉润禀告一次便是。
    薛玉润亲自在宫门等候,将她们凤辇迎回宫中,在太皇太后的懿德宫前落轿。
    太皇太后和许太后见到薛玉润,都不惊讶。太皇太后落座之后,便笑问道:“哀家和太后不在的这两日,陛下可曾欺负你了?”
    薛玉润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的脸红心跳,乖巧地摇了摇头。
    看到她脸颊上的薄红,太皇太后笑而不语,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就好。”
    太皇太后问完,才道:“说罢,昨儿连帖子都没来得及递,就往宫中来,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按一般的规矩,薛玉润入宫会先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递帖子,被恩准之后,才能入宫。当然,薛玉润常在宫禁出入,有可随时觐见、畅通无阻的腰牌。
    不过,除非遇到了特殊的事儿,薛玉润一般不会动用。
    许太后一听,有几分紧张地握紧了杯盏:“是含娇出事了?”
    “是有关二姐姐的事。”薛玉润摇了摇头,道:“孙大夫人受人蒙骗蛊惑,做下骗驸马纳妾求子的错事。好在驸马意志坚定,孙大夫人错事未成,二姐姐没有大碍。”
    这件事既可以轻拿轻放,也可以往欺君之罪说,措辞很有些讲究。
    薛玉润的声音在“受人蒙骗蛊惑”几个字上略重了些。
    毕竟二公主并不想重罚孙大夫人,而且昨日在孙府,薛玉润答应了二公主,她今日就会尽力在其中周转。
    听到是二公主的事,许太后不甚在意地饮茶,皱眉道:“孙大夫人竟生出这等龌龊心思。”
    太皇太后神色未变,径直问道:“可查出是受何人蒙骗蛊惑?”
    薛玉润摇了摇头:“事发突然,怕是要等过两日驸马上奏折辨明。”
    当着许太后的面,薛玉润隐去了抓住了怀孕的妇人的事。
    太皇太后显然也有顾虑,并没有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盏的边缘,然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孙大夫人恐怕马上就会先来请罪。”
    薛玉润微愣。
    她一时不知太皇太后为何对孙大夫人这般了解,就听宫侍禀道:“太皇太后、太后,二公主、孙大夫人、孙姑娘求见。”
    *
    二公主是楚正则唯一在世的姐姐,她自然像薛玉润一样,有随时觐见的权力。
    只是,薛玉润没想到,孙大夫人竟然真的会今日就来请罪,而且算算时辰,怕是早就在等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回宫。
    孙大夫人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膝行到太皇太后的面前,脱下了发簪:“臣妇愚钝,欺瞒驸马,令他差些行差踏错,做下辜负殿下的大罪。臣妇愧对太皇太后、太后的恩赏信重,请太皇太后、太后责罚!”
    孙大夫人朝太皇太后磕头之后,又朝太后磕头。
    孙妍脸色惨白,但也跟着母亲一齐磕头请罪,呈上请罪状,磕磕巴巴地道:“娘亲对臣女、哥哥和弟弟有教养深恩,臣女代哥哥、弟弟叩首,呈上请罪状。叩、叩求太皇太后和太后开恩,娘亲之罪,请臣女兄妹三人,为娘亲承担。”
    孙大夫人没有替自己叫屈、没有推脱罪责,一进门就脱簪请罪,且行五体投地的大礼。而且教养出了孙妍这样的三个孩子。
    薛玉润此时,慢慢地意会到,为什么太皇太后能笃定孙大夫人今日就会来请罪。
    二公主紧咬着唇,也跪在了孙大夫人和孙妍的身边。
    孙妍一愣,眼眶里涌上泪水。
    孙大夫人连忙叩首,急道:“殿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起来。”太皇太后扫了二公主一眼,脸上瞧不出神色变化。
    薛玉润连忙走过去,扶起二公主:“二姐姐。”她手下稍稍用了些力,向二公主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二公主身子有些发软,大半的力量靠在薛玉润的手上,她靠着薛玉润略走了几步,才渐渐地恢复,忧心忡忡地落座。
    “你是天家女,被人欺辱到头上,你还要跪着替罪人求情不成?”太皇太后声音淡淡,可就连许太后都不由得放下了杯盏,坐正了。
    二公主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薛玉润的手,却没有看她。
    薛玉润知道,二公主现在慌乱而惊恐,若是平时遇到了什么事,二公主一定会看她,问她的主意。可此时此刻,二公主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看她,就是为了不要给她带来困扰和麻烦。
    她的二姐姐,从来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薛玉润另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了二公主的手背。
    二公主下意识地看了眼薛玉润的手,又飞快地移开视线,颤声道:“回皇祖母,儿臣想着,母……婆母平日待儿臣极好,这次是、是受人蒙骗蛊惑。”
    她的一声“母亲”急急地吞了回去,却仍叫跪在地上的孙大夫人浑身一颤。
    “孙家对你好,是理所应当。”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你是陛下唯一的亲姐姐,陛下大婚之后,头一道旨意就是要亲自册封你为长公主。”
    “孙家?”太皇太后冷呵了一声:“一千个孙家、一万个孙家,也不值当。”
    孙大夫人和孙妍俱是重重地一抖,孙妍说不出话来,孙大夫人深深地俯首:“罪妇知错,请太皇太后责罚!”
    “是该重罚。”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冷声对二公主道:“挂着你婆母的名头,没得带坏你的声名。你先和离,哀家再罚孙家。”
    孙大夫人的声音惶恐不安,急切地道:“错全在罪妇一人。可罪妇的长子、驸马,对二殿下一片痴心。求太皇太后开恩,不要令他们夫妻分离。求太后开恩,不要令他们夫妻分离!”
    二公主也是一惊,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跪在太皇太后跟前,哽咽道:“请皇祖母开恩!儿臣、儿臣不想和离。皇祖母常教导儿臣,知错能改,善、善莫大焉……”
    薛玉润见状,立刻跪在了二公主身边,急得二公主连连看她:“汤圆儿,你跪什么?”
    薛玉润这一跪,倒是惹得一直置身事外的许太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太皇太后瞥了薛玉润一眼,慢声问道:“是啊,汤圆儿,此事与你不相干,你跪什么?”
    薛玉润低眉道:“二姐姐是臣女的挚友,二姐姐跪着,臣女坐立难安,没有独坐的道理。”
    二公主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失仪。
    “汤圆儿,你是未来的皇后。”许太后忽然开口道:“那你说,此事该怎么罚?”
    太皇太后没有制止许太后的问题,反而道:“嗯?”
    “此事臣女原不该僭越,但尊者有问,臣女不敢推辞。”薛玉润神态冷静,口齿清晰地道:“损及天家女,不罚不足彰显天威。臣女以为,当重罚。”
    薛玉润此话一出,满室皆静。
    第57章
    听到薛玉润说“重罚”, 许太后看了眼二公主,却发现二公主竟好好地跪着,脸上没有惊愕, 也没有惊慌。许太后眉头狐疑地皱起, 就听太皇太后问道:“怎么个‘重’法?”
    “重者,常人谓之厚、难也。”薛玉润有条不紊地道:“但‘重’却也不仅仅只有这个意思。譬如‘女重’, 谓之‘贞正无邪’。”
    “臣女以为, 罚孙大夫人抄经自省、慈济孤幼, 替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和二公主祈福,此罚也可谓之‘重’。”薛玉润低眉道:“臣女僭越。”
    许太后一怔,她看了眼太皇太后, 看到太皇太后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一时竟百味杂陈。
    而二公主在薛玉润的话中找到了主心骨, 紧跟着道:“皇祖母、母后, 儿臣以为, 汤圆儿所言极是。”
    “你们啊, 就是年纪太小, 心肠太软。哀家老了,拗不过你们。”太皇太后叹声摇了摇头:“若不和离, 驸马须搬至公主府。先以三年为限,你抄经自省、慈济孤幼。三年之后, 若是再生任何事端,任谁求情, 也无用。孙氏,你可明白?”
    太皇太后的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 透着森森的寒意。
    孙大夫人感激涕零, 立刻道:“罪妇明白, 多谢太皇太后开恩、多谢太后开恩、多谢二公主、多谢薛姑娘!”
    薛玉润一听这话就明白,此事就此了结。接下来,就要看楚正则和孙翩能顺藤摸瓜查到哪一步了。
    二公主搀扶着孙大夫人,和孙妍一齐告辞。临行前,她们大拜过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万分感激地向薛玉润行礼。
    薛玉润将她们送至懿德宫门外,轻轻地抱了一下二公主,然后对孙妍道:“孙姑娘,花朝节见。”
    孙大夫人弓着背,嘴唇发颤,最终也只将一声“多谢”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
    许太后在她们之后出门,远远地瞧见了这一幕。她抿了抿唇,什么话也没说,只低声道:“叫三公主来哀家宫里。”
    薛玉润目送着她们离开,回到懿德宫,便抱着太皇太后的胳膊撒娇:“姑祖母最好了!”
    薛玉润很清楚,太皇太后先前那一番铺陈都是为了什么。太皇太后态度越严厉,越能凸显出二公主对孙家的重视。如果孙大夫人再犯,那可真是猪狗不如。
    太皇太后面上的冷色一扫而空,她哈哈笑着点了点薛玉润的额头:“重罚?歪理!”
    可语调中的与荣有焉,怎么都藏不住。
    薛玉润殷勤地给太皇太后捶腿:“姑祖母原谅则个。”
    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又深叹一声:“孙氏当了大半辈子的明白人,此事怎么这般糊涂。”
    “姑祖母怎么知道她马上就会来请罪?”薛玉润想起先前的困惑,问道。
    “孙氏守寡多年,家境清贫,你可以想见生活会何等艰难。多少富贵子弟不得入鹿鸣书院的门,但孙氏却供出了一个考上鹿鸣书院的儿子。”太皇太后解释道。
    “你也能想见,驸马在鹿鸣书院必定举步维艰。可先生和学子,不论贫富贵贱,对他的评价皆是‘君子’二字。今日再观孙氏的女儿,虽然局促不安,但也算有担当。能教养出这样儿女,非母亲言传身教不可为。”太皇太后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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