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跌撞地跨过门槛,浑浑噩噩,似乎还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被赶出来。
    就在刚才,差点她就要跟谢留你侬我侬,虚伪地重叙一番旧情了。
    毕竟他刚才看她的眼神很符合在军营里憋久的人,几年未识过妩媚女子,视线毫不遮掩地侵略她这片芳土,饶有兴致还大胆露骨。
    结果……都怪谢愠!
    要不是他打岔,她早已经在重逢第一面将谢留拿下了。
    之后谢留和谢伯卿、还有他带回来的那些人有正事要说,不便她听,指挥她出去。
    谢愠则主动扛起了监督的责任,跟防贼一样防着她。
    在她磨蹭得想听听谢留他们要说什么事,多打听些情况时,推她催促,“快走,少死乞白赖地留在这。”
    胭脂想起他的狐假虎威,受到这么大的惊吓,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压低嗓音抱怨,“什么话连我也不能听?我难道不算这家的人?神神秘秘,嘁。”
    谢愠与她相看两厌:“凭什么叫你听。”
    胭脂走到半路停下,扬起颀长白颈,阴阳怪气道:“我说小犊郎,我可是你兄的妇人,你兄这次回来了,你还敢不敬着点我?”
    谢愠受不了地瞪她,“不许你这么叫我!”
    “不叫就不叫,你当我稀罕呢。”
    谢愠:“我阿兄不认得你。”少年郎的眼中充斥着愤恨和兴奋,“他记得我,记得阿翁,唯独把你忘了。这就是说,你在他心中,根本不算什么!”
    胭脂眼皮又开始跳得厉害了。
    她捂着越跳越心慌的胸脯,“你吃大力回春丹了是吗,说话这般大声。”她耳朵都快聋了。
    “他忘了就忘了,我可不期望他想起来。”
    谢愠冷哼,“我会告诉他的,这几年你做过的事,看我阿兄怎么治你。”
    胭脂:“谢留只是暂时忘了我,又不是不欢喜我。等着瞧,到时就看,是你兄治我,还是宠我——”
    趁着没有其他人,她在谢愠跟前逞强地大放厥词。
    庭院树叶落下一片,寂静中又伴着沙沙声。
    第4章
    “十三年了。”
    待胭脂跟谢愠等人走后,独聊家常的谢伯卿才缓缓开口:“灵官,你还记得你父亲当初的音容笑貌吗。”
    十三年前,农历八月初九,离中秋团圆还有六天,谢怀拙遇害,同他一行的人都被已血祭了朱雀门。
    谢留那时不大,稚儿一个,痴痴傻傻的,对当时记忆不多了。
    他印象中是一片混乱,只有混乱。
    就是从那天开始,整个谢家堕入永无宁日当中。
    “那年没有中秋。”谢留敛着静谧的眉眼,不笑不怒,平平淡淡好似一副黑白的山水画,“阿父不在,没有桂花香,没有阿娘做的糕点,也没有人过节。”
    谢伯卿手搭在膝盖处,衣角都被拧皱,肩头忍耐地轻颤着,像是在笑,实则面容沉痛哀戚。
    过了会他才情绪稳定,吐出一口浊气,“是。是如此,原来你都记得啊。”
    谢留沉默,近乎灭门的惨案,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怎么会忘。
    可能谢伯卿认为他年纪小不懂事,才以为他忘了。
    没有外人在,对唯二有血脉关系的亲人,谢留才难得态度软和有了一丝温情:“阿翁,往事可以不提,有些事我都记在心里。这几年我不在京都,叫您为我牵挂费心了。”
    谢伯卿诧异非常,想来谢留的变化对他来说是天赐之福,令他当下哀愁褪尽,一拍大腿,“你这是……因祸得福!好,好极!”
    胭脂与谢愠争论,两方都没论个输赢,最后干脆偃旗息鼓,各自回房。
    当午后的黄昏光线穿透窗棂,照在镜子上,刺眼的光亮刹那惊醒了发呆中的她。
    镜中人双手交握,一眼就能看出黛色秀眉中凝聚的不安,毫无当时在他人跟前嘴硬的架势,可见事实上,对之前发生的事让胭脂产生了浓浓的危机感。
    她得承认,方才人前的卖弄风情、巧言善辩,都是她临时想出来的推脱责任的权宜之计。
    她跟谢愠的争执,同样话声响,实际心里虚。
    今日好在是有谢伯卿在,让她卖傻打岔侥幸糊弄了过去,但谁敢保证谢留以后不会想起往昔?
    有些做过的事,胭脂很少去回想,她本身也不是个太往回看的人,因为“过去”对她也不好,就跟她对谢留一样刻薄无情。
    胭脂忘了是哪一年,不过那时左右她年纪不大,活不下去的她为了一口饭吃就来做了谢家媳。
    在京都城里,以前的谢家是顶级风光的名门大家族,子弟才貌双全前途无量,身边簇拥贵女娇娥、美婢无数。
    要不是犯了罪被抄了家,这辈子哪轮到她来进谢家门。
    就如这座深宅豪府,哪怕年久失修、落魄败落了好些年,依旧不影响它的磅礴大气。
    而能重新住进当初被封掉的宅子,她也承认,确实是五年前,她主动拿谢留的性命去换的。
    那时南朝因为前任皇帝驾崩,局势混乱,整个朝代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比内乱更快到来的,是境外势力的挑衅宣战。
    当时拥护新帝的势力更多,很快恢复朝政,大权在握的新帝自然要对外出兵回击。
    可对平民百姓来说,打仗就意味着乱世要来了,乱世一来,所有人得跟着遭殃。
    谁都想不到在一个小小的孤女看来,那就是个机会。
    胭脂当然觉得自己是没有坏心的,她那是在做好事啊。
    新帝要征兵要开战,以前犯过罪的,只要愿意上战场,都能既往不咎,甚至还有好处。
    对身为罪臣之后的谢留难道不是个翻身的机会?
    她想啊,只要谢留参了军,拼上性命为国效力,他就能得到一笔赏钱,他祖上的谢宅还能解封。
    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他不去,难道要年老体弱的谢伯卿,还是让身为年幼稚儿的谢愠去?
    她帮他拿回谢家祖宅,他给她分一半的参军钱,不是两全其美?
    没想到她带谢留回去说了这事以后,谢伯卿的反应会那么大。
    他指着她说谢留是个心智长不大的痴儿,是他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早已被他视作了命根子,胭脂教唆、哄骗谢留去军营,就是故意送他去死。
    他一眼就能看穿她是在贪图自己丈夫的卖命钱。
    是在谋财害命。
    胭脂那时虽然胆子大,可也还十分年轻,她大不了谢愠几岁,就是仗着谢留傻,什么都不懂,最听她的话才那么干的。
    其实如果不是谢伯卿派谢愠出来找他们,而他的威望还在,想必拿到钱的胭脂,一早就跑得没影了。
    所以之后她被谢伯卿一句话就给吓唬住了。
    谢伯卿警告她若是在谢留参军后敢逃离谢家,就送她去见官,让她坐牢。
    谢家虽然没落了,可他谢伯卿到底还有些人脉,收拾她一个小小的孤女,还是轻而易举的。
    胭脂被谢伯卿的脸色震慑住,当下就信了。
    此后的她便乖乖地留在谢家“赎罪”,表面上一心一意要等丈夫回来,实际上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初上战场前几年,谢留年年都传家书给他们,后来就只给她了。
    信上说了死了好多人,他好害怕,好想回家。
    还有最喜欢胭脂了。
    但那时呢?
    她像披着人皮的妖精,好言好语哄着劝着,让他不要想太多,鼓励他努力报效朝廷、加官进爵才是要紧。
    她字字如蜜,就是字字不想他回来。
    谢留不知是不是听了她的话,后来就果真没有再说那些“丧气”的话了。
    世事难料,千变万化。
    千算万算,算不到谢留不仅活着从战场下来,他还变好了!
    他会将她怎么样?她能熬过几日?
    胭脂从回屋起,就提心吊胆地坐在离门远远的地方,却又十分留神门口的动静。
    她总感觉下一刻,谢留就要从外头推开房门,神色狰狞地出现在她面前说要报仇杀了她。
    然而过了这么久了,谢留也没见到后院转转,或是来房里单独瞧瞧她。
    真是稀奇,他难道就不想看看他以前住过的宅子吗。
    京都昨夜起断断续续下过一场秋雨,雨势滂沱,谢家的庭院里有些边边角角、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残留着雨水的湿润痕迹。
    尤其墙根下还掉落了厚厚一层枯黄的树叶,稍一走近,就能闻到透过树叶蹿出来的泥土腥气,时不时还会有恼人的虫蚁从里头钻出来。
    一副老旧的梯子,被人用蛮力悄然地挪了过来。
    片刻之后,一道人影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冒头。
    正屋内,亲兵望着天色,在差不多的时候进来禀告谢留该走了,军营还有人等着他的。
    谢留暂别了谢伯卿,准备从谢府出发。
    庭院里新旧交替的落叶让他忆起塞北的风沙,哪会有这么好闻的气息呢,就跟之前趴在他腿上矫揉造作的女子一样。
    走之前谢伯卿还问:“要不要去你以前住的房里看上一眼。”
    谢留果断道:“不用。”
    他现在做什么都是一股军营里养成的干脆利落。
    “还有你那妇人……”
    “等我回来再议。”
    谢伯卿顿了顿,“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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