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昭然身边只有这么些个羽林卫,护得了他们一时,护不了他们一世,所以命人设局将杀手引至悬崖边,让他们目睹沈氏父女跌落悬崖而死,好回去覆命。
    实际上羽林卫已经在底下接住了沈氏父女,将他们带去邻近的小城安置下来,等到水患爆发之时,便是沈氏父女出面之刻。
    姜宛卿这才听明白,然后便震惊了:“殿下知道水患一定会爆发?”
    他怎么能未卜先知?
    难道他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庆州河防款年年拔,年年请,庆州官员如此贪婪,每一分银子都想吐进腰包,根本不会拿来修河堤,最多只是派人去添点土做做样子。”
    风昭然说到这里时眸子微冷,“这便是大央的官场,已然是没救了。”
    那次在朝上提出清查庆州河防,大约是他对大央官场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而皇帝与庆王的联手掐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唯有以血洗以火焚,将这些腐烂污朽付之一炬,才能烧出一座崭新江山。
    姜宛卿想起了前一世因为水患和战火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风昭然登基之后确实是一洗皇帝在位时的奢靡之风,轻徭减赋,与民生息,也许数年或十数年后,大央会恢复生气,风昭然也会成为一代明君。
    但在未来的两三年里,在经历天灾人祸之后,民间十室九空,大地满目疮痍。
    姜宛卿还记得她随风昭然回京的路上,百姓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麻木地跪在道路两边,低着头,像是随时会被风折倒的麻杆。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姜宛卿轻声道,“能不能现在就派人去修河堤?”
    能不能,不要打仗?
    “庆州已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庆州官府不想修,就没人能修得了。”
    风昭然道,“想修河堤的人就如沈怀恩,下场你看到了,若不是遇见孤,他们连命都保不住。”
    姜宛卿没有再说话了。
    她的眼睫低垂,神情中有一丝难掩的悲悯与哀伤。
    “放心。”风昭然声音放轻了一点,“无论将来情势如何,孤必不会让你涉险,一定会将你送往安全的所在。”
    姜宛卿有点讶异。
    水患爆发,风昭然前往姚城治水之时,让宋晋夫送她回姜家。
    那时她以为他是嫌她碍事,所以不愿带她随行。
    难道,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当时他即将身临险地,而姜家是朝代更迭都巍然不动的大门阀,定能护她周全?
    *
    过了两日,被派去护送沈氏父女的羽林卫们回来了,风昭然这才接着启程,很快便进入庆州境内。
    一入庆州境内,便有庆州官员前来迎接。
    太守杨遵义推说公务繁忙,没有现身,过来迎接的是桐城县令郭茂林。
    虽说迎接的是风昭然,但整个过程中,郭茂林对莫雪松的巴结都比对风昭然多。
    姜宛卿早就经历过一遍,已是见怪不怪,风昭然倒也和上一世一样,一片泰然,没有丝毫不悦。
    上一世时姜宛卿很是替风昭然委屈,后来她才明白,风昭然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对他。
    阿谀奉承也好,冷淡奚落也罢,对于风昭然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他连人都不在乎,又岂会在乎人对他做什么?
    圣旨上说的发配地——不,养病地——是在桐城,进入桐城之后,莫雪松不便再往前送,且当着桐城官员的面,不便露出任何异样,一切公事公办,交割完了旋即带着人离开。
    郭茂林深知刘锟是皇帝的心腹,而莫雪松是刘锟的爱将,因此百般巴结想攀上交情,结果踢到铁板无功而返,存了一肚子气。
    在手下请示是否要请太子殿下去县衙的时候,郭茂林不悦道:“去什么县衙?王爷早就给殿下安排好了去处,那里好山好水,最是幽静,养病再合适不过了。”
    然后看了看小橙子,道:“殿下,京城发来的公文只说让桐城接待殿下,太子妃娘娘已经是多出来的,这位小公公怕是不能随行。”
    小橙子立即道:“奴才生死都要和殿下在一起,绝不离开!”
    “不必。”说话的是风昭然,他掀开车帘吩会小橙子,“你现在赶紧上马,还能追上莫将军他们一道回京。”
    “可是殿下……”小橙子还想说什么,风昭然已经放下了车帘,隔绝了视线。
    风昭然都发话了,郭茂林一发得了理,连赶带催把小橙子打发走了。
    马车直接驶出县城,越走越是荒僻,最后连官道都没有了,马车在杂草丛生的道路上歪歪扭扭前行,只能从这条路的宽度上推测它曾经也是通往较为显赫的去处。
    道路颠簸,姜宛卿在车内东倒西歪的,下一瞬落进风昭然的怀抱,倒是稳当了。
    “害怕么?”风昭然问。
    姜宛卿摇头。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风昭然低声道:“委屈你,暂且忍一忍。”
    马车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
    车队里的马车也只剩了两人剩坐的这一辆,其余两辆拉行李的不知所踪。
    “兴许是天黑路远,跟岔了路,殿下放心,臣回去就着人把东西送回来。”郭茂林道,“殿下与娘娘下车吧。”
    姜宛卿再清楚不过,被拿走的东西永远没有送回来的一天。
    她一把拉住了准备起身的风昭然。
    这一下力气不小,风昭然望向她。
    姜宛卿看也没看他,向郭茂林道:“既然都送到了,你们可以放心回去覆命了,我与殿下不送了,诸位慢走。”
    郭茂林笑道:“殿下与娘娘还未进门,下官便不算尽职,怎么能走呢?”
    “走不走随你。”姜宛卿懒得客气了,“殿下身体弱,认床,今夜不宿屋内,就歇在这车上。”
    上一世就是这郭茂林哄得两人下车,然后便将马车赶走,半点东西都没留给他们。
    郭茂林显然是得了吩咐的,不达目的不罢休,三言两语说不通之后,一挥手,随行的衙役便要上来拉人。
    风昭然在旁边看着姜宛卿与郭茂林唇枪舌战,一直没有出声,此时脸色微变,低喝:“退下!”
    他身处高位,天生威仪,衙役为之一顿。
    但桐城乃庆州的荒野之地,天高皇帝远,比起太子威仪,他们更怕旁边这个县官。
    “你们谁敢过来!”
    姜宛卿一声厉喝,点燃了火折子,一手从车内角落里拽出一袋东西。
    火折子的光芒照亮了敞开的袋口,里面是蓬松洁白的棉花。
    “谁再上前一步,我就烧了它!”
    棉花这种东西,只要有一点火星,便能触之即燃,根本来不及救,这辆马车便要跟着一起烧着。
    火折子上那一小簇火焰映进姜宛卿眼睛里,风昭然只觉得她的一对眸子里也亮起了小小火焰,过于明亮,这样的光芒似乎能撕裂外面漆黑的长夜。
    郭茂林倒是丝毫不慌,脸上甚至还有一丝笑意:“这……太子妃娘娘若是定要自尽于此,下官也拦不住啊。”
    “郭大人是不是觉得,若是把孤的性命留在桐州,是大功是一件?”
    风昭然开口道,“没错,孤的七弟自然乐见其成,杨太守也正好可以用此邀功,众人皆大欢喜。但堂堂太子与太子妃,在抵达郭大人辖下第一天便丢了性命,郭大人猜一猜,谁要为此负责?谁要给朝堂一个交代?谁要为孤抵命?是杨太守,还是庆王?”
    郭茂林脸上的笑意僵住,笑不出来了。
    在风昭然抵达之前,庆王的手书就已经送到了庆州府。
    杨太守特意将他唤去,出示庆王亲笔,让他“好生照料太子殿下”。
    桐城乃是庆州极不起眼的小城,郭茂林当了三年县令,头一回得到独自面见太守的机会,自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时高兴过了头,却忘了饼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给太子吃点苦头,那是没有问题,可若是太子死在桐城,他这个县令怕得要为太子抵命。
    风昭然又道:“郭大人平时和杨太守交情如何?有没有想过,杨太守为何独独将孤交给郭大人?其余姚城、范城以及定城,三城县令皆为杨太守亲族,杨太守应该更加放心才是。”
    郭茂林背心沁出了一股冷汗。
    太子病弱,死在哪一城,哪一城的县令便要出来给个交待,轻则罢官,重则抵命,生死难卜。
    就在这个时候,风昭然拿帕子掩住嘴,咳嗽了两声。
    姜宛卿不知他是真的累伤了,还是装出来的虚弱,一时有点拿不准。
    然而就见风昭然看着帕子,长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叹,姜宛卿立即领悟到了,扑上去握住风昭然手里的帕子,哭道:“殿下,您怎么又咳血了?您可不能有事啊!!”
    说着姜宛卿便向郭茂林道:“郭大人,快快去给殿下寻个大夫来吧!”
    郭茂林慌了:“这这这这荒郊野外,上哪里去寻大夫?”
    姜宛卿哭得更凶了,反正夜深天黑,连眼泪都不用出,只要嚎就行,“殿下,我苦命的殿下,您千万要支撑住!”
    “咳咳……”风昭然虚弱道,“太子妃莫怕,孤自己懂些医术,自有分寸,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那那那便再好不过。”郭茂林急忙道,“殿下请好好养病,下官告退。”
    他慌忙领着人退下,再也不管马车的事了,生怕再多管一下,太子妃还没点棉花烧车,风中残烛的太子就要先蹬腿而去。
    姜宛卿手里还抓着风昭然的手,此时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撞到一处。
    姜宛卿的发丝有些纷乱,但眸子明亮,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山野间的冬夜更冷,呼吸间全是白汽,双唇异常湿润。
    风昭然原本沉静冷淡的眉眼也有了几分亮色,眸子里甚至蕴着一点春风般的笑意:“五妹妹这把好嗓子,不去唱戏可惜了。”
    姜宛卿:“彼此彼此,殿下若是去戏班,早晚定成名角。”
    两人忍不住相视一笑。
    马蹄声忽然去而复返。
    姜宛卿的笑容顿时僵住,身体瞬间绷紧,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风昭然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手反握住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捂在了手心,半是焐暖,半是安抚。
    不知道为什么,明知这人靠不住,看着他即便泰山崩于侧而面不改色的脸,姜宛卿还是汲取得了一点安慰和力量,没那么紧张了。
    郭茂林没有来,来的是两名衙役。
    衙役没有理会马车内的两人,自顾自动手解下了马匹,将马匹从车辕上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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