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酒兴正酣,宋允之与仇红相继步入殿中之时,大堂之中已是舞热酣畅,丝竹悦耳。
    宋允之的到来让本就融洽的氛围更为热烈。
    自梁帝称病,他接过监国之权以后,亲临朝政,群臣上下,百姓之中,名声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为人勤勉,又是真切圣明,储君做了十几年,一直都是众望所归,百姓咸仰。
    金銮殿散着不少热切相谈的人,有的是声名显赫的诗人词者,有的则是清廉自衿的学者,都是些崭新年轻的面孔,他们无一例外,都对宋允之仰慕有加,迫不及待要与这位文韬武略的太子殿下洽谈方略,共商国是。
    金銮殿辉煌,因着宴席之故,于池前立起灯阵。
    金焰流火,缭绕着檐下银铎,脆鸣之音。
    仇红已有许久没踏入过金銮殿了。
    从前她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策马巡疆的仇将军的时候,每逢领命入京,梁帝必在此处设宴,亲自见她。
    雕钩兰壁,玉鞍赤栋,象床绮席,端得是皇朝盛极之景。
    梁帝曾说,金銮殿自设百年而来,她是其中最令殿中生辉的贵客。
    那时她也年轻,用不完的精力,永不畏惧的自傲,金銮殿纵使再阔再深,高台上的皇帝再远再遥不可及,她仰面昂首,身姿挺阔,没有动过一分一毫退却之心。
    如今,那样的场景,也早已在记忆中远去了。
    仇红仰头,秋空瑞明,青龙阁近在眼前,桐花盛开,入耳是殿中高谈阔论,热切来回之声,人影相迭,一张张年轻而生动的面孔攒动,她眸心骤松竟真切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那时裴映山还在,她身边总是有此人相伴,在京中即使无所依傍,与裴映山并肩而立之时,却不觉孤单。
    那时偃月营也还在,他们互为兄弟姐妹,生死之交,行如莫逆,每每入京,她总记得,还有他们远在云疆,等着她快马加鞭,回到他们身边。
    不过也是一眨眼的事。
    什么都变了。
    裴映山死后,偃月营就像要与他同去一般,多等不到一刻,就被打散。
    她做了很多努力要保下偃月营,但都是徒劳无用的。她只会打仗,只会奔赴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朝廷上龙争虎斗的事,她做不来,尔虞我诈算计人心的招数,她学不会。
    万夜营是她最后能给裴映山的交代。
    但她知道好景不长,万夜营建成,她自此在云疆便再过不长久,那人尸骨未寒,一道从天而降的圣旨便将她请进京中。
    金銮殿中梁帝圣颜依旧,她长跪不起,双肩平直,接过那一道圣恩浩荡的旨意,从此命运掐断,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日,梁帝炯明的目光几乎是烙在了她的骨血之中。
    这个于她有知遇之恩,重用之情,后梁史上最负盛名的皇帝,对于他的帝国,他的臣子,向来有着最果决的心肠,最雷霆的手段。
    金銮殿成了仇红的噩梦。
    如今,它的主人换成了身边的宋允之,仇红有些恍然,退后一步,躬身,与他距离一丈。
    她后知后觉,身为臣子的规矩,竟也忘了。
    往事不可追,她收好心绪,但仍旧有些忐忑。
    倒不是因为从前种种。
    而是,殿中那些人。
    回京七年,她曾经力挽狂澜、救国于危难的名声虽还在,但已经被她近些年的“无所作为,消极怠慢”渐渐空蚀,虽在百姓之间仍有余威,但在这些年轻的学者身上,到底早不剩下些什么好话。
    她曾战功显赫是不争的事实,但近些年消极避世,无所用心,也是板上钉钉,众人有目共睹的。
    当年她满载功勋回京,后梁上下,哪个不曾对她寄予了滔天之期,哪个不曾盼她尽瘁鞠躬,护国安宁?
    但她入京后,先是领闲职游离于外,不察民情不理朝政,再是称病推辞武举,甚至在朝不过叁年,就要病重乞骨,离京休养。
    如此种种,让无数对她给予厚望的人大跌眼镜。
    但她毕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且从前为国尽忠,为民舍身的数年也不是假的,因此偶有流言,也终究是起不了浪。
    仇红的心思从不遮掩,即使她身困京中,她也从来明确,无心将自己奉献给朝野、天家的,她的命是自己的,她好不容易保住的东西,不会这般轻易地让出去。
    她一直在为逃离政场,逃离天家而努力,也不在乎什么流言,什么厚望,她的人是自己的,不需要被任何声音驱使着去做什么。
    可惜,事与愿违,身不由己。
    后梁虽大,人才也济济,但不知怎的,这么多年来除了仇红,愣是再没有出过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武将。可以镇守一方,使边疆安稳,百姓和乐。
    这是国政大忌。
    无人能领兵受命,护国于危难之间,那诸国之中,哪里还有后梁的生存之地。
    仇红的退路仿佛被斩断了。
    她记得自己四年前,向梁帝请命离朝之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叁年,她对他避而不见,如今受够了这般虚无的生活,终于以命相挟,请求他放自己走。
    梁帝是个清瘦的人,穿一身簇新的玄袍,眉眼舒展,像个闲云野鹤的智者。
    他听完仇红所求,并不急着给予回答,而是抬眼看着壁上的袅娜的仙女壁画,她们流袖舞动,展臂飞天。
    再看向眼前的仇红,终于缓缓开口。
    “朕,老了。”
    “这后梁的江山,朕想保住。”
    “不仅想保住,还想将它传下去,万世不可,只求百年安稳。”
    “今日放你离去,如同朕自断臂膀。”
    他话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仇红屏气凝神,只觉面前的人遥远不可及,连带着他的话落在耳边,也毫无真切可言。
    所以当他话锋一转,抬眸,应允今日放她离朝的时候,她一时发蒙,竟没反应过来。
    “但你去心已决,朕再留你,于心不忍。”
    他没说谎,当真就此放她归去。
    但仇红知道,并不是真的因为于心不忍。
    而是民意已至,她逃无可逃。
    敬之深,怨之切。
    已经得了从前那般安稳的庇护,如何能轻易放手,将自己置于为难之中?
    就算他今日放她走了,她又能撑多久?
    果不其然。
    不过四年,她不是再度回到了此地?
    回过神来,仇红已跟着宋允之入殿内。
    因着自己的身份,她不好随意插话,但宋允之授意,让她坐于自己下首,与众人相谈之时,不忘偏过头来,问她想法。
    太子亲问,仇红不得不答。
    她是知道的,眼前这些文人学者,多少是心高气傲,自视高人一等的,尤其与她们这样只晓得舞刀弄枪的“莽夫”不对付,更何况她还“游手好闲”已久。
    对于他们的轻视,仇红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所谓,文人都有这样的通病,她没必要去计较这些。
    但就怕他们不满她一边无所事事,又一边在政事上高谈阔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叫人笑话。
    奈何看宋允之的态度,是必须让她融入。
    她也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加入进来。
    “将军便随意一说,今日不是正宴,无需拘谨,只是众人间随口一谈,说说便罢。”
    这些人听她讲话,本是想各自喝酒,不甚在意,可一观主位上太子专注神态,谁还敢走神?于是放松情绪,听仇红说。
    没想到仔细一听,仇红言之有物不说,甚至还很有文采,一番话讲完,竟是十足十说服人。
    宋允之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但笑不语,点了几个学者的名,要他们与仇红互谈。
    他的心思很简单,为仇红回朝铺路。
    自古文人笔墨不容小觑,她冒然回朝,那些老学究老匹夫少不了一阵风言风语,十六日朝堂之事就是个摆在眼前的威胁,他不得不防。
    尽管寒赋处理得极好,用杖堵了他们的嘴,可那只是一时,并不能真得叫他们学会收敛。
    更何况。
    他垂眸看向与众人相谈甚欢的仇红。
    那些个腌臜有句话说得极对。
    他就是要天下人,不敢说她一句不好,不敢说她一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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