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昌馆地处望山之南,两座山脉隆起交接之处,除去每年相定的朝礼拜会之期,通常并无人烟。
    仇红一路赶马上山,快马加鞭,并未遭多阻拦。
    恒昌馆设有八十八间佛堂,其中神龛灵位高悬于月柱之下,高僧佛子诵经之声供之。
    柳婕妤叁年前因时疫病逝以后,她的灵位和画像便设在馆中后妃祭奠之所。
    引路的小僧走得极快,仇红跟着他的步伐,不消片刻便到了供奉所在。
    还未走近,已经瞥见一道单薄消瘦的身影。
    洛阳别宫里头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见宋悠不受宠,自他被流放至别宫起,便从未将他视作主子侍奉。
    他受了委屈也无处可说,七年一别,从前珠圆玉润的皇十叁子,如今竟瘦得只剩一把随时可拆倒的骨头。
    但偏偏脊背挺得笔直,看不出半分仪态萧索。
    身上的孝衣衬得他整个人更为惨淡,仇红一时无措,竟是不敢靠得更近。
    堂外零星站着几个御林军打扮的守卫,堂中有两人站在宋悠身后,风过檐下,仇红逆着日色瞧见了两人的脸。
    竟是叶公公...和吴公公。
    吴公公在此,估计是替圣上监罚。
    至于叶公公,他从前在悦颜宫主事的时候,也跟在柳婕妤后头伺候打点过。
    对于那些子陈年往事,他也是极清楚的。
    柳婕妤的母家势力极深,柳婕妤自己虽是个出水芙蓉,琴棋书画精通,又是极体贴人的可人儿,入宫多年受宠颇深,但皇帝念及君臣大防,权利之争,始终也只不过给了她一个婕妤的位份。
    但即使位份不高,皇帝的偏私仍然高于一切,皇十叁子从前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叶公公也算是看着这个原本前途似锦的皇子长大,又看着如日中天的柳家在七年前突然陨落。
    一切不过是皇帝一念之间,如今宋悠如此狼狈,叶公公怜幼之心动起来就收拾不住。
    “十叁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他忙蹲下身子,好言相劝,“您何必跟皇上置气呢,那到底是您的皇父,您的生身父亲呀...今日好不容易要与您相见,您这样软硬不吃,叫皇父寒心,吃苦头的也只会是您自己啊。”
    宋悠动也不动。
    他闷声抄着经书,自被带到此处之后便保持着跪姿,埋头,从未抬起眼过,僧人找来了他母亲的画像,他也是看都未看,只顾提笔写字。
    “他让我吃的苦头还少吗?”
    叶公公的劝言在他听来只是徒劳。
    他当皇帝的儿子当了这么多年,最坏的下场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苦头是不能尝的?
    也并不顾及吴公公在场,这样直截了当得愤懑。
    “小殿下慎言啊!”叶公公急得为他解释,“小殿下一时失言,吴公公千万莫计较......”
    他话中带急,人却是并不失礼的,也不显得奴颜婢膝,极有分寸地替宋悠赔不是。
    吴公公本是站得离宋悠稍远的那一个,他受的指令,只是替皇后娘娘观刑,人罚够了便够了,至于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他是聪明人,并不会过多计较。
    听见叶公公这般情急,只是微微展颜,示意他放宽心。
    毕竟今日不仅是皇后娘娘的面子,还是他正主子的面子。
    他在御前伺候着,当然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他伴着皇帝这么多年,随圣上久居华清宫,知道每天皇帝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帝不见外人,身边也并无后妃伺候,清心寡居,连最宠爱的太子殿下都少见,昨儿个却从皇后那儿听闻了十叁子从洛阳别宫回京,今日便命他将人带到跟前来瞧瞧,这是什么心意,他这个做奴才的,能不明白么?
    柳家人当年虽然的确妄图越矩染政,祸乱朝纲,但后经御史台核验,拨乱反正,柳婕妤和十叁子却的确清清白白,柳家勾结谋逆之事,她们却未参与其中。
    然而不罚如何足以平息天下人的怒气?如何足以维护天家的颜面?
    皇帝是皇帝,先为后梁的皇帝,然后才是柳婕妤的夫君,皇十叁子的父亲。
    如今时过境迁,七年前的罪过终也随着柳家上下伏诛,柳婕妤囚居冷宫病逝,画上了一个句点。
    至于这备受牵连的皇十叁子。
    长了一副与柳婕妤极像的脸,要是方才与他乖乖去了华清宫面圣,皇帝睹人思故,小殿下只消拿捏圣上心中的愧,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是父子情深,断不掉的。
    莫说是从前所失的万般宠爱,就说是现在要了后梁最繁华的封地,梁帝也只会欣然应允,绝不迂回。
    梁帝坐拥皇位叁十载,从前如何一统江山,大刀阔斧勤政戍边,到如今华年已过,最为记挂的,唯有膝下的子嗣。
    这远在洛阳的十叁子,终究是皇帝久病不愈的一块儿心病。
    吴公公察言观色,知晓如今宋悠如何作弄,只要仍在可控范围,都不算个事儿。
    于是对他的大不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没发生。
    直到在馆外瞥见了一人的身影。
    红衣长身,眉宇带寒。
    分明是仇红。
    这姑奶奶怎么突然到了此处!
    吴公公心下一惊,并不急着动。
    静观其变,脑子里却警铃大作。
    先前若还说场面可控,但仇红出现了的话,这事情可就变了味儿了。
    七年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她受的么!怎么这样白白撞上枪口,是等着被人抓住把柄弹劾一通么!
    这祖宗,简直一天不叫人安生。
    他琢磨着先去馆外将人好说歹说拦下,这十叁子已经是桀骜不驯、铁骨铮铮,真要让他瞧见了仇红这个救星靠山,指不定又要做什么大不敬的事!
    这叫他怎么为他兜底通融?
    吴公公见状,递了个眼神给叶公公,飞快地步出堂中,去迎仇红。
    “将军,您何苦过来。”
    他先行了礼,而后忙道:“您还是先走吧,您要见十叁殿下什么时候不是个见法,怎么偏偏现在过来?”
    仇红就这样被硬生生拦住,吴公公本不是个人高马大的体态,但为了拦她硬是挺直了脊背横在她面前,像是生怕她要做什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仇红哭笑不得,她本就不打算莽撞直冲,被这么平白拦了一遭,心中自有不快。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头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堂内人的注意。
    “将军。”
    宋悠先一步发现了她,方才还好好的人一下子红了眼睛,挣扎站起来,一旁的羽林郎静观已久,突然见到仇红,生怕要出事,竟是拿起刑棍,照着宋悠的膝弯处就是一棍。
    宋悠未能从蒲团上站起,而是被迫受了这一击,再度跪下,双手撑地。
    叶公公生怕羽林郎还要动手,忙上前去拦着,“大人留点情吧,这可是皇十叁子啊,打伤了以此惨容,如何去见圣上呢?”
    这一打叫吴公公也失了措,顾不上仇红,忙回到堂内。
    那头宋悠受了这一下,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哑着嗓子道:“打便打吧,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至于吴公公,您便早些回去吧,实话实说,将我今日所言,一字不落传给皇帝听吧。”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皆是屏住呼吸。
    吴公公叹了口气,在场这么多人,他就是想装作无事发生,天子颜面大于一切,哪怕是皇子,也容不得开恩。
    “放肆!”羽林军怒喝一声,“敢对圣上不敬!”
    宋悠仍想迎上仇红,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一声痛呼出口,喉咙里呛出血腥。
    宋悠仍要站起来,他像是受够了跪着的委屈,绝不再以跪姿受刑,无论如何也要站起起来。
    一旁的羽林郎面色不善,刑棍举起,竟是当着仇红的面,还要再直直落下一棍。
    “住手!”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突然蹿出,挡在仇红面前。
    那一棍直直落在那人的腿上,毫无偏移,骨头被击打后发出一种骇人的闷响。
    为宋悠挡下那一棍的人,是宋允之。
    所有人愣在当场。
    堂堂储君,竟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挡罚。
    霎时,叶公公哭天抢地,“殿下...殿下,您的腿!”
    吴公公高声呵斥:“放肆!没有我的命令怎么敢私自动刑!如今伤了太子殿下,你们该当何罪!”
    仇红冲上前去,宋允之已牢牢地将宋悠护在怀里,方才遭受的那一下,像是浑然不觉痛楚一般,一声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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