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西楼阁,暖房。
    日沉西山,天渐暗下来。
    暖房前面是一片十米见方的院子,四面围着牡丹花圃,此时花叶皆凋零,景致肃杀。
    屋内的蝴蝶兰却开得极好,陈夫人裹着厚实的大毛氅衣,一身鹅黄绫子,屈膝坐在炭火炉子旁,手头盘着檀香珠串。前些日子发了场热病,磨坏了食指上的甲,上头杏色蔻丹落了个残缺,尚来不及补,此时拿一株花梗在手头,显得人愈发的羸弱。
    比起她的迎风消瘦,一旁的裴照川,却如青云之松,卓然挺阔。
    陈夫人掐着手头的花梗。
    于他们母子而言,这般静静共处一室的辰光,太过难得了。裴家的子孙,仿佛自出生起,就打上了要与家人亲族背离的命运烙印。
    映山是如此,照川也是如此。
    从前照川还小,还由她在身边照顾着,不过八九岁,便又被送去了云疆,赴了同他兄长一样的路。他走得太急太仓促了,她对幼子的记忆,便也跟着停在了他八九岁的时光。
    什么时候,照川也长得这样高,这样挺拔了。
    比起他的哥哥,还要有余。
    陈夫人垂眸看着手里的花,将它们重新插入了广口瓷瓶之中。
    她极一生之力,供养出来这样一双贵子。
    陈夫人抬头,裴照川立在簌簌的飞雨之中。墨绿色的袍衫随风而动,即将湮灭的天光在他身影之下,沉入无边无际的地线。
    她的一双儿子。
    一个,峥嵘一生,却在盛年之时平白断送了性命,另一个,如今好好地站在她眼前,心却不知道,也葬去了何处。
    每到这个时候,她便会恨极了那个女人。
    “你倒长进了。”陈夫人开口,端起案上凉透的茶盏,“回京这么久,竟是不知道同父亲母亲问一声好,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裴家?”
    裴照川并没应声。
    “木头似的,只晓得远远站着,谁罚你了?还等着人赐座?”
    女婢迅速地抬了圈椅进来,裴照川垂眸,那椅子安在陈夫人身侧,案上的茶盏笼着水烟的香气。
    这是母亲亲自为他泡的一盏桔梗。
    “孩儿知错。”
    他坐于母亲身侧,却并未饮茶。
    他自知今日是来受过的,这盏中的茶水,无非是在盛怒来临前,保全他体温的手段。
    帘外秋叶有影。
    母亲的面容就融化在这朦胧的影里。
    “你就没什么要同为娘说的?”
    裴照川的手搭在膝上,乱影落在他指尖,他张了张嘴,平声道:“还请母亲明示。”
    “明示?”陈夫人笑了一声,竟有些怔然。
    裴家一向被规训得好。
    百年来追随后梁皇室的后果,便是家不像家,血肉与血肉之间,规矩和体统铸成一道牢,永生永世地将裴家的人困于其中。
    母与子,竟还要用“明示”这样沉重的词。
    她喉咙里叹出一声,却是拿捏过的力道,落出口来,几不可闻。
    然而。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在自己面前,尚且眉眼低垂,不曾松动过一分。在那个人面前,又会如此礼仪生疏,规训自己吗?
    “你敢为了她入元都派,连性命都要交付出去。”她五指收得极紧,喉中涌上一道辛辣之气,“却不敢在为娘面前,提她的姓名吗?”
    云母屏风掐断茶盏之上那道冒着热气的香影,炉上热着黄酒,地龙烧得极暖,裴照川却觉得极冷。
    他低眼,握于双膝的手指关节发白。
    “...与她有何干系。”
    他沉声,唇齿之间漏了一气,是疼的。
    “孩儿自作主张,娘亲不满,罚我便是。不用牵扯无辜之人。”
    “与她没有干系?她无辜?”陈夫人搁了茶盏,喉咙一哽,又飞快地翻着唇齿道,“是你上赶着轻贱自身,上赶着为她卖命?”
    “映山在时,我就曾百般告诫,无论裴家是何处境,仇红于我们,是味再毒不过的毒药。”她声音不大,但字字真切,如刀割。
    “映山用她,捧她,那是时局所致,你分明清楚。裴家早并非旧日威望,要重新立足,取信于皇帝,亲她用她,不过是权宜之计。”
    陈夫人偏头,摁在额发的食指发着狠颤,“只是你们啊,到底是赤子之心,把戏当了真。”
    裴照川坐着,只字不言。
    诚如母亲所言,于整个裴家来说,仇红的确是味毒药。
    从前,为裴家所用的时候,式微的裴家要靠这一味毒到极致的毒物浸入骨髓,以毒攻毒方可回光返照。后来,等到裴家借着这毒性的狠劲恢复元气,这味毒却成了裴家的催命符。
    于是害怕、畏惧,又渐渐地生出杀意,妄图除之后快以自保。
    按母亲的筹谋,戏应当唱到卸磨杀驴这一码。
    只是没料到,兄长与仇红同生共死,情分已难说清,宁可一退再退也绝不抽刀伤她分毫。
    “映山死了,还不够吗?你硬生生也要把自己搭进去?”
    也没料到,裴照川自己也重蹈覆辙,死心塌地,不肯动她半分。
    仇红是他们的孽。
    陈夫人却不能容忍这孽,再祸害裴家一丝一毫。
    她深吸一口气。
    “万夜营起于她手,兴于她手,陛下向来重她,又为何平白横刀夺爱,又将它推向你的手中?这便是再直白不过的警告。”
    “皇帝要你们离心。”
    “你是装糊涂,还是执迷不悟?”
    她声音很细,几乎融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当中,眼睛却发着比雨更烈的潮,“元都派......你要政斗,为她站上满手血腥?娘不许。”
    “你这条命是为娘给的,是整个裴家给的,如今却要拿这条命,整个裴家,为了一个女人去搏?”
    她越说越痛心,喉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之气,逼得她唇齿发颤,“你要连这些都不顾了吗?那你的妹妹,隽柳,她还那么小,那么年幼,如今才刚过十六年纪......你忍心日后,她若遭此牵连,从此受尽折磨苦楚,万劫不复?”
    这话不见血,却叫裴照川遍体鳞伤。
    可,“万劫不复”究竟是什么?
    他眼前闪过很多画面。
    灵柩里兄长残缺而凋敝的尸首,苍白的面孔破开一道巨大的血洞,血色沉寂而孤绝,灵堂之中灯焰缥缈,托出一道孤魂的影;颓势之中裴家满门落狱,母与子分离,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放声哭啼,囚牢之间,骨肉破碎。
    而真正令他唇齿发寒的一幕,是他受皇帝命,领万夜营的那日。
    仇红与他擦肩而过,他们一个往下,褪去了浮华与荣光,青衣素面,要走向沉默的人世间,一个往上,鸿光照铠,大殿之上的皇帝眉眼含笑,双目殷切,等着他步步青云,到他身边。
    裴照川觉得,万劫不复,便是那日,他身居于庙台之高,低头望着仇红的背影,与他渐行渐远。
    而她赠他的临别之语,只是一句——
    “你若毁了万夜营,我会亲自杀了你。”
    裴照川回神。
    人到痛极的时候,五脏六腑之间,反而会生出一副莫名的畅快。
    母亲的话音仍在继续。
    她是不肯轻易罢休的人,今日要他来此,就是抱定了要他服软的主意。
    裴家的女人有着比男人更为刚烈的骨,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母子二人相对而坐,裴照川垂眸凝向母亲的眼睛,只听她语调平宁,听不出一丝情绪地向他下最后通牒——“若你还认自己是裴家的二郎,今日便要对为娘起誓,从今以后,与她桥归桥,路归路。”
    “一刀两断。”
    裴照川站了起来。
    垂帘半遮。
    他仰起头,颈上的青脉随之翕动着,薄薄的肌理之下,裹着滔天的巨动。
    “母亲。”他道,“兄长并非因她而死,这么多年您错怪她,怨她,让她背负这骂名,为自己开脱,还不够......”
    “与她分开,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对你与她,都好。”这话讲到痛处,陈夫人没有容他说完,话赶话地逼了上去,“这便是你同娘讲话的规矩?照川,坐下。”
    裴照川止了话音,人却站着没动。
    两相僵持,夜至,下人们点了十几盏灯过来,将原本暗沉的院子照得透亮,雨中深色的影也一并敞亮开来,露出原本青色的痕迹。
    裴照川挡住陈夫人面前所有的光,他阻隔灯火而落下的阴影,沉默地将面前的人包裹了起来。
    “母亲不愿认,我不逼您。”
    “但有些话,儿子必须说清。我并非欲将整个裴家拉下,卷入争斗,裴家百年,能走到如今已是不易。孩儿并非自私自利之辈,将裴家视为手中棋子,可以随意驱使,为己所用。”
    他比她还要平宁,甚至因为坦荡,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从容。
    “只因我命是我命,且此生注定要为她牺......”
    后头两个字,陈夫人不敢听,到底是身上掉下的肉,一旦涉及生与死,便是真真拿刀尖儿在她心上划。
    “我要你避其锋芒,有那么难吗?”她的嗓子软下来,态度也跟着松了几分,“天下女子多如过江之鲫......”
    裴照川呼出一口气,稍微抑平声音:“而我非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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