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朕夜不成寐,实在是担心前方的战事,”他叹着气,在上首的位置坐下,接过李章弘亲手递过来的茶盏,“如今局势这般胶着,就怕底下的士兵撑不住。”
    李章弘垂下眼睑,眼中飞快地闪过一道讥讽。
    “也是朕那好侄儿偏信奸人,这才惹得上天发怒,降下瘟疫,朕只好忍痛断臂了,”成王说着话,似乎有些难受,他擦了擦眼,“等朕诛了逆贼,定用其头颅来献祭。”
    李章弘的眉心跳了跳,仍是没有接话。
    成王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朕听说如今逆贼领兵之人是卿的旧人,哎,真没想到会是如此。”
    李章弘抬起了头,他定定看了成王两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仿佛是被他的威严所慑。
    “皇上所言确实属实,陆长风曾经跟着臣学过些兵法,早些年也跟着臣在军中打拼,倒是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了……”
    他不避不让,将两人的瓜葛简单说了一通。
    成王听着眼神微闪,嘿嘿笑道,“果真是严师出高徒,陆长风的名声,朕几年前便听说过,没想到还有一日能正面对上,哎,这样的猛将,若是能投入到朕麾下,那该多好。”
    李章弘捏茶杯的手便是一顿,随后又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笑了笑,道,“那小子天生反骨,怕是——”
    他说着话,见成王脸上闪过狠厉之色,到嘴的话生生就变了音,“怕是要好好说上一番,倒是,皇上可莫要吝啬给他加官进爵,也让他能体面地娶个媳妇。”
    成王满意地摸着下巴,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成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李章弘嗤笑一声就回了案几前继续坐定。
    他翻开地图拧眉细思起来。
    夜色渐渐深了,整座军营都陷入一片静默。
    夏日的虫鸣蛙叫声阵阵,除了负责巡逻守夜的士兵的脚步声,只余下呜呜的风声。
    如墨的夜空里零星挂着几颗星子,镰刀似的月牙儿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越发显得黑暗。在这一片黑暗中,有窸窸碎碎的声音传来,那高处守夜的当即警觉起来。
    “谁——”
    声音在风中传得极远,高处的两人举着火把就下了眺望台。
    两人背靠背地四处张望,那细碎的声音仿佛是幻听。
    “你听到没有?”一人的手紧紧按在刀柄上,眼中满是警惕。
    “我没有听到,”同伴老实地摇头,“是不是你听错了,压根就没有声音。”
    “不,我的耳力在军中要是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那人骄傲地道,“肯定是有什么东西。”
    同伴将信将疑,两人不敢掉以轻心,各自竖起耳朵。
    细碎的声音又传来了,那自称耳力极好的男子当先朝一边走去,“在那——”
    两人举着火把走得飞快,只是才走两步,就觉脖颈处一痛,整个人都没了只觉。
    人并未直接落在地上,而是被人托住,很快便被拖了下去。
    两个,四个,八个,十个,负责守夜巡逻的人一一被干掉,一声哨声起,只见一堵黑墙似的人影冲了上来,随后,黑夜中有极其绚丽的烟花炸开,安静的夜刹那间被划破。
    整座营地开始乱成一团。
    来不及穿衣服的兵将从帐篷里拎着刀剑便冲了出来,还未来得及看清人影,握着刀剑的手便与身子分了家,那只溢满了鲜血的手仍牢牢握住刀柄,可却再也不能砍向对手。
    也有那还未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在美梦中便丢了脑袋。
    风声,刀剑相撞声,嘶嚎声,哭叫声,整座营地如同是一座修罗场。
    战况越来越酣,被鲜血刺激的叛军也被激起了血性,不要命地便朝夜袭的人冲了上去。
    奈何夜间偷袭者有备而来,又有援军在后,成王军很快便抵挡不住,就在这时,有人高呼道,“叛贼首领抓住了,成王被抓了——”
    “投降不杀,投降者不杀——”
    呼喊声越来越大,到了最后,被照得雪亮的夜空都回荡着这么一句话。
    天色渐渐亮了,两军终于分出了胜负。
    陆长风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的残兵败将,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晨风送来战后特有的血腥味,陆长风忽然无端打了个寒噤。
    第260章 师徒
    陆长风看着山下那一片腥红,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有人兴奋地道,“将军,咱们抓到了成王。”
    陆长风偏过头去,就见丁匪正满脸喜色地看着他。
    “将军,这回,您只怕是要加官进爵了,”丁匪搓着手,嘿嘿笑道,“咱们去见见那成王吧,还是活的呢。”
    陆长风极目远望,见那顶被拱卫在最中间的豪华帐篷被士兵团团围住,心下不由一阵厌烦。
    “找到李先生了?”
    丁匪的笑意就僵在了脸上,他张了张嘴,有些讪讪然地摸头,“我领着人去找了,没有瞧见,许是——”
    见陆长风的脸色不大好看,忙道,“兄弟们正在打扫战场,并没有发现他的尸,呃,我的意思说,他可能是趁乱跑了。”
    陆长风没有说话,他的心绪极其复杂。
    他跑了,也好!
    在原地出神片刻,他跟着丁匪一道下了坡,两人走到了帐篷前。
    守在门口的士兵见陆长风来了,忙让开路来。
    “将军,我亲自守着的,人好好的在里头,”卞锦之拍着胸口道,“没有我的吩咐,没人进去。”
    陆长风“嗯”了一声,提脚便朝里走,帘子被打起,映入陆长风眼中的便是一道背影。
    那人身形肥胖,一看便知晓是保养得极好。
    陆长风忽然想起了那些死在战场,死在瘟疫上头的士兵,心中那股悲凉就满满地溢了出来。
    “成王,你——”
    陆长风才要说话,待到那人转过身来,他的眼睛瞪得极大,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怎么会是你?”
    陆长风心下掀起惊涛骇浪,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
    “长风,许久未见,这便不认识为师了?!”
    李章弘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他,“嗯,看来,你如今过得还算不错,我也放心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解着厚厚的衣襟。
    陆长风的嘴唇动了动,终于低低叫了声,“师父!”
    李章弘冲他招了招手,“走进些,让师父好好瞧瞧你。”
    陆长风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随后又想到什么,步子一顿。
    李章弘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
    他叹了一口气,“你比我预计中要来得更早,本以为咱们师徒这辈子再见面要在那个最尊贵的地方了,没想成,”他轻笑起来,“不愧是我教的徒弟,我找了那人许久,没想到那人竟然选择了你。”
    陆长风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李章弘,“您在这,成王呢?”
    李章弘被徒弟打断了话也不恼,答非所问地道,“你是如何找上那人的?他竟然会愿意帮着梁家,真是没想到。”
    曾经最熟悉也最崇拜的人成了阶下囚,他却仍是气定神闲,仿若在自家的后花园一般。
    陆长风不知是该笑他自视甚高还是钦佩他的临危不惧。
    他静静听着李章弘回忆了一番往事,终于开口道,“师父可曾后悔,成王并不是明君,便是扶他上位,您的抱负与期望只怕也要落空。”
    李章弘没有回答他,忽然道,“你不用去找了,他跑了,早跑了。”
    陆长风掩在袖子里的手一紧,上前一步,“您故意放走了他?”
    李章弘又笑了起来。
    那笑容中带着轻狂,又带着傲然,最后,甚至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陆长风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他正与自己记忆中的人慢慢重合。
    “长风,你这个笨蛋,又错了!”
    “长风,看好了,为师只示范一遍!”
    “长风,挺直腰杆,你将来是要做大将军的!”
    那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可到底物是人非了。
    “长风,这一次若不是那人帮你,你不一定能胜过我,”李章弘走到陆长风跟前,“我李章弘此生绝不输给任何人。”
    陆长风垂首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中一片复杂。
    他到底是老了。
    当年那座坚实高不可攀的大山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坡,而他,现在站在比土坡更高的地方。
    “师父,我走了,你保重,”陆长风转身便要离开,身后却传来男子的嗤笑声。
    “长风,我几年前就说过,你这心软的毛病要是改不了,这辈子很难成就大事业。”
    陆长风的脚步一滞,暗暗叹气。
    到底是相处多年的师徒,他不过多说了几句,师父便猜到了他的意思。
    成王已经跑了,便是抓了师父进京也没多大用处,到时他一个暴毙报上去,这事也算是掩过去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师父了,”陆长风转过身,“此后便永不再见。”
    李章弘脸上的傲然笑意渐渐敛去,转而被怅然取代。
    良久,他才道,“这场战争很快便要结束了,你日后作何打算?”
    陆长风眼前就浮现出林素儿那张巧笑倩兮的脸来。
    李章弘一看他这神色便知他的意图,冷笑一声道,“你当真能顺利抽身?陆家如今在朝中越发势微,你当你老子还能任由你在外流浪?!”
    陆长风默然。
    他为什么会回京城,为什么会上战场,皆是家族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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