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嬷嬷是张兰修,也就是祝满后头娶的那位妻子,身边得力的老人,平素里便不待见清嘉。
    清嘉在祝家多为寡言,自不会挑事,便也装作不曾看见的模样。
    但尤嬷嬷抢至清嘉身前,满脸嘲讽:“哟!这不是咱家大小姐么?桃花庵里呆了几日,倒是红光满面。”
    清嘉躲开,微微颔首,客套道:“嬷嬷。”然后便绕着道走了。
    但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尤嬷嬷扯着嗓子在嚎:“大小姐总算回府了,再迟一步怕是见不着三少爷了哟。”
    清嘉脚步顿止。
    尤嬷嬷素来看他们一家三口不顺眼,但绝不敢无凭无据、红口白牙地诅咒清许。
    只恐她不在这三日,张氏又闹了什么幺蛾子。
    清嘉神色僵硬,转过身子,皮笑肉不笑地问:“嬷嬷在混说什么?”
    尤嬷嬷抬着下巴,神色傲据:“小蹄子,有空在我跟前做戏,倒不如去瞧一瞧你那短命的弟弟罢。”
    府内摆设一应如常,并未挂白。
    但她话里歹毒,清嘉寒霜覆面,再难忍耐,一把抓住尤嬷嬷的手,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尤嬷嬷在祝府素来横行霸道,从来不惧清嘉个扬州来的半路主子,一把将清嘉推倒在地。
    第6章
    尤嬷嬷叉着腰,蛮横至极:“大小姐可不要学三少爷,见人就咬,老奴身上皮糙肉厚,没得来膈着自家牙口。”
    清嘉吃了痛,反倒冷静下来:尤嬷嬷拦下她,可不就为了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借着清许吃了大亏,狠狠羞辱她一番,倒无需逼问,这刁奴也会说出来。
    果见尤嬷嬷冷笑着,讥讽道:“三少爷,不知好歹,顶撞夫人不止,还辱骂老爷,活脱脱一条疯狗。这不,被关在祠堂反省呢,几日没吃没喝,也不知还能吠多久。”
    原来如此。
    清嘉站起身来,平静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想将情绪浪费在无用之处。
    倒是听雪怒火遮眼,冲上前去打尤嬷嬷,又被她身旁几个婆子挡住,生生推倒在地,掌心都磕出了血。
    当着她的面,便敢这样气焰嚣张地欺负听雪,自然是要打她的脸,清嘉心中屈辱,也气得发抖,却只能按捺怒气,将听雪扶起,低声嘱咐:“一切以清许为重。”
    清许已然受罚,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再生事端。
    主仆二人忍着一肚子气匆忙往祠堂奔去,一路上清嘉都心慌不已。
    当年祝满再娶张兰修,原是左右瞒着的,但张氏并非蠢钝之人,暗中寻至孟其珊府上,那会孟氏正怀着清许,孟氏本就天生心疾,得此巨变,终日郁郁,怀胎七月便生下清许。
    清许先天不足,从来羸弱,自小汤药不断,在祠堂跪了三日,清嘉只恐他身体扛不住。
    清嘉急忙要去祠堂,但门前门堵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护院,见她来了,铁面无情道:“没有老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祝家无人将她们三口当作正经主子,清嘉也料想到会处处碰壁,但她目光瞥祠堂内,却被吓得手心发凉,险些栽倒在地。
    乌泱泱的神牌肃穆无比,清许瘦削倔强的背影摇摇欲坠,衣袍上挂满了干涸的鞭痕,她不过扫了一眼,都能瞧见深浅不一的红。
    清许扛着这身伤,竟在祠堂生生跪了三日?
    难怪尤嬷嬷敢恶言诅咒,若再耽搁下去,她这弟弟便真要没了!
    清嘉眸中蓄着眼泪,苦苦相求门前那守卫,却又被不耐推开,她本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便是
    耳边轰鸣着往下倾倒。
    “姑娘!”
    清嘉被人扶住,她含泪望去,竟是孟氏身边的大丫鬟,画扇。
    画扇听说听说清嘉回了府,又与尤嬷嬷在门口起了争执,特地赶来的。
    见了自家人,清嘉的才敢稍稍流露出软弱的情绪,啜泣着问:“清许究竟犯了什么事情,父亲要这样罚他?”
    “……小姐去桃花庵那日,少爷与二小姐吵了一架,说是二小姐辱骂您,又蓄意将您推入湖中,少爷压不住脾气,闹到了老爷面前。”
    画扇姑姑咬牙切齿:“张氏惺惺作态地劝和,又被少爷顶了回去,顺带连老爷也骂了,所以老爷才怒不可遏,家法伺候不止,还罚少爷跪祠堂,说是少爷何时认错,便何时饶过他。”
    她默了默,用无奈的口气:“夫人去求情,总被拒在门外,急得旧疾又发,已卧床几日了,也无人问津,瞧着情况也不大好。”
    什么?
    画扇措辞婉转,但清嘉清楚,孟氏那是心疾,是要命的!
    她垂下眼睫,默默擦拭眼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祝满的平妻张氏,其父当年曾是江南巡抚,当年祝满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张氏下嫁,祝满承了张家的东风,一举升迁入京。
    祝满靠孟氏起家,又靠张氏腾达,如今孟家已落魄,只是寻常商户,张家子弟虽然平庸,却仍在朝为官,孰优孰劣,不辨自明。
    所以孟氏虽是祝满明媒正娶的妻子,被冷落在扬州。
    若非张氏膝下无子,孟氏此生或许会在扬州终老,但祝满将清许接了回来,清许便成了张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清许年纪还小,经不得激,大约是着了张氏的道,才有此劫。
    清嘉心中惶然,但见清许身影摇晃几下,“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清嘉更是吓得面色煞白,冷汗淋漓,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贝齿将唇肉咬得鲜血淋漓,痛感让她寻回一丝清明。
    张氏恨不得清许就这么死了,但祝满不会,他膝下只得两个男丁,除了清许外,便是柳姨娘生养的小四,小四不大聪明好学,故而祝满不喜。
    也因如此,祝满才将清许从扬州接回京城,也是想要敦促他读书之故。
    清许聪明敏捷,又多勤奋,其实祝满对清许很是喜欢,所以只有去求祝满,才能救清许。
    清嘉将面上泪水擦净,飞奔至祝满的云鹤院。
    未至祝满房中,父女二人便在廊下迎面碰上,祝满一身青绿官服,是匆忙出门的模样。
    清嘉回京后,父女二人见面拢共不过三面,他们素来生疏,见清嘉来,面露愕然:“你怎么来了?”
    清嘉眸中噙泪,情真意切、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句“父亲”,好似祝满真是爱她疼她的父亲,她不过是在外受了委屈祈求庇护的女儿。
    她双膝下跪,哐当哐当两个响头将祝满砸得发懵。
    孟氏体弱,多年不曾生养,故此清嘉出生在祝满迎娶张氏后,彼时张氏已有孕在身,祝满正是青云直上的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另一头家,从来不曾理会过清嘉。
    但清嘉如今长成,出落得雪肤花貌,容色更胜当年孟氏,如此盈盈可怜地跪在自己身前,祝满罕见地生了些许慈父的心:“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清嘉口气沉痛:“父亲,您原谅清许罢。”
    祝满面色转冷,哼道:“那逆子认错了么?”
    自然是没有,她弟弟是个认死理的人,一身硬骨头,从不说违心之言。
    但清嘉不是。
    为达目的,她可以将戏演得很漂亮,眼下她更是满脸泪痕,无比真挚的:“清许知错了……”
    祝满面色果见松动:“那……”
    “那怎么来认错的人,不是清许呢?”
    清嘉循声望去,隔着朦胧泪眼,见一高挑妇人,挑眉、风眼,满脸精明之态。
    张兰休手执祝满官帽,笑吟吟道:“莫不是清许不肯认错,姐姐心疼了,来替他撒谎罢?”
    清嘉方才磕得头脑发晕,一口气卡在胸口,有气无力地辩驳:“当然不是!”
    张氏亲手替祝满带上官帽,轻声细语的:“老爷,既有急事,还是莫要与这丫头多言,速进宫去吧。”
    祝满那点零星的慈父之心,被张氏三言两语撩走,祝满神色已淡,扫了清嘉一眼,便迈步离去。
    张氏勾唇而笑:“小蹄子,你道行还浅。”
    清嘉抹泪而起,并不想与张氏争辩。
    清许等不起,他已昏迷,需得马上就医。
    当下疾步往祝满奔去,抱着祝满的大腿,涕泪横流:“父亲、清许知错了,但他身上全是血,伤得太重,昏了过去,迷迷糊糊还在念叨,求父亲原谅!”
    祝满却不耐烦,命人将她扯开。
    清嘉左右手臂皆被人扯着,但她膝盖往前对抗,趴跪于地,见祝满渐远的背影,心如死灰地吼:“清许要死了,你等着小四给你继承家业,养老送终么?”
    祝满身形顿了顿,终于停了下来,附在小厮耳畔说了几句,才离开。
    清嘉释然跪在地上,来不及收回的眼泪簌簌而下。
    此刻精神松懈下来,感受到额头、膝盖的痛麻渐渐袭来,被染丝扶着,才勉强站起身。
    张氏走到清嘉面前,眼神冰刀子一般:“你倒是豁得出去。”
    清嘉并不理会,转身便走。
    清许被扛回房时,清嘉恰恰赶到。
    少年伤痕累累,面颊潮红,呼吸灼热,双唇皲裂,白得吓人,清嘉握住他的手,连手心都似窝着一团闷火。
    弟弟被折磨,当姐姐的亦心痛如绞,清嘉哽咽着吩咐:“快去请大夫。”
    听雪慌乱应承,匆匆跑了出去,清嘉苦苦等了一炷香,才见听雪折返。
    她语气焦急,带着哭腔:“奴婢没有府中对牌,那安仁堂……不愿出诊。”
    清嘉敷着湿巾的手一顿:“那便请别的大夫。”
    听雪愣了愣,点头,又摇头,瞟了一眼病榻上的清许,问:“姑娘可知道,京中还有哪家医馆可靠?”
    她们一家三口不过年前才到京城,满打满算都不够三个月,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外头的东西了解甚少。
    清嘉皱眉,眸中发暗:“你去街上问问,不拘是什么大夫,先请回来再说。”
    这话说完,清嘉心里也没底,清许病得厉害,不能有任何闪失,何况安仁堂确实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医馆,听桃花庵里的师太说,那处的大夫,医术堪比太医,所以官宦之家,都只请安仁堂的大夫,祝家亦是如此。
    清许口中发出喃喃,清嘉凑近去听,听见了七零八碎的“姐”字。
    她长清许五岁,她还是个奶娃娃时,便晓得要照顾弟弟,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地长大,感情最好,清许此次受难,起因也在她。
    不多时,听雪拽着个大夫匆忙赶回。
    大夫摸了摸清许的脉门,又翻查清许身上伤痕,摇头道:“小老儿无能,诸位还是准备后事罢。”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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