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那送婚书彩礼的媒婆也一同到了,她摇着羽扇,低声吩咐小厮躲开,带着红艳艳的聘礼箱笼躲在一侧,两行人同时而至,将祝家大门塞得水泄不通。
    钱喜是在皇帝跟前服侍的内监总管,祝满并不曾见过,但钱喜的气派已震得他腿脚发软,当下奉承了一句:“有劳公公。”
    钱喜好歹记得祝满是宋星然未来的老丈人,给了他个眼神,高傲地“嗯”了一声,聊作应答,瞟了眼盖着红绸的彩礼:“祝大人今日双喜临门呐。”
    祝满不明就里地点头附和,又听见钱喜换了个口气,十分温柔对清嘉道:“祝姑娘,喜得良缘,可喜可贺呐。”
    清嘉也不知喜从何来,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钱喜心里也在嘀咕,宋大人这心上人瞧着不大情愿,想他风雅如斯,也会做这等强人所难的事情。
    钱喜掀开圣旨的一刻,乌泱泱的一群人顿时跪下,偌大的门堂,只听得钱喜略有些刺耳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文渊阁大学士宋星然,筮仕八载,节操素励,才德起于翰林,清约闻达朝野,忠正廉隅,近而立之年无有妻室,祝氏长女清嘉,诰封懿德,行端仪雅,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祝氏授三品诰命夫人,垂记章典。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1
    清嘉叩首接旨,头脑却仍是一片空白。
    这是,宋星然与她的赐婚圣旨。
    仿佛噩梦在她眼前成了一团烟云,缓缓消散,简直如坠仙梦,一时也不敢相信,讷讷地呆愣一地,直至耳畔传来钱喜道贺的声音,清嘉才在旁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赐婚圣旨来得突然,又毫无征兆,与她一样意外的,还有祝满。
    清嘉的婚嫁事关祝满的仕途,圣旨于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一时失了理智,与钱喜道:“清嘉已许了人家……公公您看……”
    钱喜就不曾见过这样昏聩的,天家下的旨意,还有辩驳的余地么?
    他啧了一声,想要讽刺一二,话到喉边,又却听见一道清越的声音:“圣旨既下,祝大人想要抗旨不成?”
    是宋大人亲自到了。
    瞧瞧,真是十足上心呐。
    宋星然背着手,施施然走来,姿态随意又雍容。
    钱喜笑道:“嚯,宋大人亲自来了。”
    宋星然抱拳以礼:“多谢公公亲自走一趟。”,又往他手中塞了一块玉佩:“小玩意儿,且赠给公公把玩。”
    钱喜笑眯眯地回了,祝家人、那送彩礼的媒婆,都愣愣地立在门前,颇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意思。
    宋星然走到清嘉跟前,将她散到肩前的长发撩至身后。
    他们有小半个月不曾见面。
    今日清嘉穿了一身素色衣裳,显得身形尤为瘦削,暖色的日头洒在她身上,显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来,偏她小脸尖尖,显得一双水亮的杏眼越发惹眼,有种稚嫩懵懂的可怜之态。
    面色还这般难看。
    可见他不在这十来日,她吃了不少苦。
    如此一想,便更是心软,伸出手在她面颊上碰了碰,用只得二人间听见的声音,喃声:“伤口还疼么?”
    宋星然轻飘飘一句话,清嘉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委屈。
    被祝满出卖软禁、被徐长陵挟持、被祝清萍嘲讽,甚至梦中癫狂可怕的赵严,她或不甘、恐惧、愤懑,却逼着自己冷静,一颗心冷得似顽石一般。
    她从来知晓,柔弱无用。
    但宋星然一句话,她竟生出柔软脆弱的情绪来,以至于无法抑制地鼻尖发酸,眼底泛起一圈水雾。
    她甚少如此的。
    只吸着鼻子,摇了摇头,又点头,方才不疼,如今见了他,五感似复苏一般,又疼了。
    宋星然哭笑不得,小姑娘眼圈红红,杏眼含着一泡泪,将坠未坠的,脆弱得叫人心疼,见她羽睫颤颤,终于滚下泪来。
    宋星然叹声,屈着长指替她将泪花揩去。
    二人亲昵的举动,祝家众人看在眼里,俱是震惊,只有那赵严派来的媒婆还在状况外。
    寻常议婚,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皆缺一不可,但这桩婚事着急,昨天快入夜才找到她,说是那些步骤都不必走,径直下聘,签订婚书。
    如今被堵在门口许久,摇着金葵扇问:“祝大人,这亲是结还是不结?”
    祝满心里也没底。
    首辅大人是指了名要清嘉的,但如今圣旨一下,清嘉的未婚夫君还是宋星然……此事便复杂了,两头都大,谁他也得罪不起。
    祝满沉吟不语,张氏心中着急。
    张氏扯过祝满衣袖,将他拽到一旁,压着声音问:“老爷,首辅可不是咱们能开罪的,他老人家若生了怒气,如何是好?”
    祝满皱眉:“那我还能抗旨么?”
    张氏眼风扫过宋星然,又阴恻恻地落在清嘉身上。
    “旨意是下了,但那丫头还在咱们手上,悄悄送去赵府,全了老爷与首辅的情谊,至于信国公么……由头多的是,疫病、走水、坠崖,这名头哪个不能搪塞人?这些个尸骨无存的惨事,咱们府上扮场白戏便揭过去了,不是咱们抗旨不尊。”
    祝满心头一动,才偷摸着打量清嘉,却又与宋星然顾盼神飞一双桃花眼撞了个正着,他眸中闪着了然的精光,祝满一瞬间仿佛自己赤条条一般,顿时升了怖意。
    忙避开眼神,低声道:“你当宋星然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
    “嗐!”张氏急得跺脚:“老爷,此乃万全之策,切莫犹疑。”
    宋星然见祝满夫妇躲在一旁说悄悄话,心知这二人包藏祸心,轻笑了声,接过方才钱喜“双喜临门”的话茬:“自然是结,祝家又不止一个姑娘,祝二姑娘年岁正合,与首辅大人自是天作之合。”
    末,又温和道:“同首辅做连襟,也算是我的福气。”
    贱嗖嗖的,若李炎在场,会大声笑出声。
    但在场之人谁也横不过他,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尤其是媒婆,见宋星然理直气壮,分外迷糊——这差事领得急,赵家说要娶祝家小姐,却也没指名道姓是哪一位。
    祝满皱眉沉思,张氏与他多年夫妻,对他的心思很算了解,顿时面色煞白。
    她健步上前,张着双臂护在祝清萍面前,怒道:“胡言乱语,没有的事!”
    宋星然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睥睨于张兰修。
    换了自己的女儿,也晓得尽心竭力地护着,偏这毒妇如此逼迫清嘉。
    宋星然满身肃杀,眼眶微眯,冷哼道:“怎么,首辅大人,还配不上祝家么?”
    他寒霜覆面,气势迫人,压得张氏不敢直视于他,只抱着祝清萍,瑟缩一下。
    “首辅大人会如何,我不晓得。”宋星然双手背在身后,目色沉郁:“祝大人,我与你指条明路,你莫不愿。”
    他抬眼望向祝家大门的牌匾,语气很淡,若稀松平常的闲聊:“我宋星然,我信国公府,也非你能开罪的。”
    祝满被这云淡风轻的几句话,生生逼出冷汗来。
    他抖着眼睫,看了眼清嘉,又望向张氏身后的祝清萍。
    清嘉生得一张娇花照水的芙蓉面,杏眼横波,眼下一点嫣红泪痣,平添几分媚态。
    与清嘉相比,祝清萍略显寡淡平庸,然细看之下,姐妹二人面容轮廓,也有几分相似,若打扮打扮,也……
    首辅喜欢年青娇艳的女孩儿,对清嘉也不过见色起意,用清萍换清嘉,未尝不是两全之法。
    毕竟宋星然的威胁是直逼眼前,赵严却未必不喜欢清萍。
    祝满心中已有决断,复杂的眼神在祝清萍身上盘桓许久,却毫不犹疑在婚书上写下祝清萍的名字。
    张氏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切,扯着祝满衣袖求情:“老爷!老爷不可!清萍还小呐……您自小疼她的……”
    祝清萍不明就里:“娘,您在说什么?”
    目光却在瞥见婚书上自己的名讳之后迅速凝滞:“爹……您这是作什么?去伺候老头子的不是祝清嘉么?”
    祝满眸中闪过不忍,避开祝清萍满含期盼的眼神,抬了抬手,吩咐道:“带小姐进去休息。”
    祝清萍面色灰白,却捏着拳头,笑了。
    她目色凄惶,含着毒辣与怨恨,笑声阴戾尖锐,指着清嘉,一字一句:“小、贱、人。”
    这话清嘉听得多,并无反应。
    宋星然却听得刺耳,蹙眉凝向祝清萍,满含不悦与指责。
    祝清萍双手垂落,紧握成拳,浑身发抖着扑向清嘉:“贱人、都赖你!”
    宋星然双眸冷湛,挡在清嘉身前,挥袖将癫狂的祝清萍屏退。
    清嘉其实对祝清萍无多少恨意,顶多是厌烦其撩拨罢了,罪魁祸首是祝满。
    祝清萍,顶多是聒噪了些,被张氏养得又蠢又咋呼。
    她养在祝满身边,祝满表面对她尚算关怀疼爱,平日里也装作慈父模样,但他骨子里终究是自私的,也从未将女儿当作稀罕东西。
    对张氏,也不知有几分真情实感,或许从头到尾不过当她是向上爬的工具罢了。
    祝清萍却没想明白。
    素来怨恨自己,自然首先归咎于她。
    祝清萍卧倒在地,目光锁在宋星然与清嘉身上,笑声更盛,整个身躯簌簌发抖,便如零落的秋叶一般:“好、好得很呐。”
    “狐狸精,如今有人替你撑腰,却要拖我下水,凭什么?”
    她抹着眼泪,转头逼问祝满:“凭什么是我替她受过!”
    祝满却偏开眼神,转而斥则一旁面面相觑的下人:“杵着作什么!请小姐回房。”
    祝清萍平日跋扈,丫鬟都怕她,祝满命令一下,稍显犹豫上前,却不敢上手抓她,祝清萍一把将身边丫鬟打退,冲上前去抢媒婆手中的婚书。
    媒婆慌神,婚书跌落在地,一群人蜂拥而上去抢小小书册,一片狼狈。
    终究宋清萍被一拥而上的丫鬟小厮抓住,被人一左一右“搀扶”,便是她歇斯底里地挣扎,也无济于事,被押解回房。
    张氏流着泪,一道跟在祝清萍身后:“我的儿……”
    又回身祈求祝满:“老爷,清萍她不能嫁……”
    声泪俱下,十分哀切。
    不可谓不可怜。
    不久前,这样凄惨的人,是她。
    祝满面露难堪,低喝:“将夫人也请回去!”
    很快,母女二人皆消失不见。

章节目录


重臣的戏精夫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李拾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李拾月并收藏重臣的戏精夫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