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狐疑道:“孟嘉,是哪位?”
    清嘉往前站了一步,粗着嗓子道:“是我。”
    宋谅将火把凑在清嘉跟前。
    这丫头圆方面容、黄黑面皮,显出钝气来,只是生了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横生了几分灵活,见她们二人身形都很壮实,像是做惯粗活的人,终于松口道:“上车吧。”
    清嘉也不敢出声,点了点头,迈着碎布上了马车。
    她的手始终蜷缩在衣袖中。
    她可以塞三物件衣服在身上,佯装粗壮,脸也可以涂黑抹黄,但她一双手,十指纤纤,没有一丝伤痕,细心若宋谅,一打眼便察出不对劲来。
    好在她们还算镇定,勉强过了第一关。
    夜黑如漆,车马缓缓驶出京城。
    车马颠簸,一路辛劳。
    车队夜里赶路,白天才缓下,偶作歇息,清嘉虽不娇气,但条件实在艰苦,她与几位妈妈缩在一辆马车中,虽然她们对清嘉处处照顾,但清嘉还是眼见着瘦了一大圈,为掩人耳目,只能往宽大的衣裳中多塞几身。
    偏如今暑气渐渐重了,她身穿厚衣,不过两天,便生生捂出痱子来。
    如今离家在外,条件简陋,在途少说还有大半月,清嘉生怕自己一身皮肉要捂烂,所以白天都在车上呆着,鲜少下车,只在夜间,车队偶或停摆时,才出来放放风。
    这些时日,清嘉无不感慨,宋星然虽在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路顺风顺水,却真是个能吃苦的主儿,她曾远远地与他打过照面,墨色短袍,身形高挑清瘦,眉宇间多了冷练,与京中锦袍玉带,风流疏朗的公子哥相去甚远。
    清嘉不敢细看,转身择菜去了。
    车队有条不紊地往西北行进,路上风光也与中原不同,越发贫瘠荒凉,入目都是苍茫的戈壁黄土。
    先前休憩时,总能寻到溪流河湖,逐水而停,但越往西北深入,水源也越发稀缺,一连三天,都见不到碧波。
    路线皆经过考量,自然有储水的准备,只是得不到新的补给,用起来便分外拮据,清嘉每日只敢用湿布擦擦面颊手脚,憋了几天,浑身上下都觉得难受。
    这夜,清嘉本来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前头传来欢呼声,才发现本该奔驰的马车速度渐渐缓了下来,传令的兵士打马飞过,落下铿锵的声音:“停下!扎营休息!”
    洪妈妈解释:“好似前头有个大湖。”
    清嘉激动的心情与驾车劳碌的兵士无二:终于能好好洗澡了。
    她已觉得沙尘黄土在身上盘出了包浆,若下水一搓,说不定能洗出一堆泥来。
    此时已近午夜,车队在尘土中狂奔了三个时辰,正是饥饿的时候,前方才点起火,便传令说要吃东西。
    湖边清凉,清嘉便也裹上厚重的衣裳下车帮忙,顺带勘探路形。
    一到湖边,全是光着膀子的士兵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溅起水花阵阵,听雪跟在她身后,惊慌地“啊”了一声。
    清嘉心底一紧,忙将她嘴巴捂着,嘱咐道:“不要大惊小怪,引得旁人注目。”
    听雪紧闭双眼,重重地点头。
    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孟嘉、孟雪,给公爷把饭食端过来。”
    是宋谅。
    清嘉脊背倏然僵直,缓慢转过身,躬身行了一礼,表示自己收到命令,然后便拉着听雪跑开了。
    宋星然对粗使丫头没有印象,问:“那是谁?”
    宋谅用木枝将火中的芋头勾了出来,回道:“粗使丫头,出发那日郡主临时塞过来的,说忧心照顾的人不够使。”
    那两个丫头,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宋星然皱眉,目光望向清嘉离开的方向:“怎么不同我说?”
    宋谅将手中的芋头掰成两半,又剥好,才递给宋星然,笑呵呵:“此事太小,便没同您说,且一路也没啥异常,照顾得挺好啊。”
    宋星然白他一眼,将芋头推了回去,仰头灌了一口酒:“你自己吃罢。”
    宋谅真吃了,塞了满嘴火炭一般,被烫得直吐舌头,嗯嗯啊啊地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才指着湖边赤条条的人,问:“爷,您要不要下去洗洗。”
    宋星然喝着酒,摇头:“叫他们先罢。”
    主仆二人闲聊的功夫,清嘉急匆匆赶回烧火营帐,饭食都烧好了,皆是油滋滋的肉与炒得喷香的米饭,放在简易的桌板上,几位妈妈却是不在的。
    清嘉自然不想亲自去送,正在思量随手抓个小兵帮忙送饭时,宋谅的魔音又绕了过来:“好了没?”
    他声音渐近,最后更是直接站在清嘉跟前。
    清嘉转头去端菜,只粗着嗓子说:“马上来。”
    宋谅就在跟前站着,提了饭桶走在前面,清嘉不得不亲自上阵,给听雪使了个眼色,一人端了两个盘子,跟在宋谅身后,心脏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幸而宋谅并未再搭话,一路静默。
    宋星然还是坐在原处,身体微后仰,手肘撑在地上,长腿随意曲起,手中拿着一坛酒,仰头喝着。
    清嘉远远望去,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下颌骨,冰雕雪刻一般,唇角和下巴有水光隐隐,又显出妖冶之态,叫她莫名回想起一些糊涂的时刻,清嘉摇了摇头,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她走进,低垂着头,将菜放下,然后起身、转头,一气呵成。
    她急遽想离开,宋星然却说:“等等。”
    清嘉只好转身,仍是低着头的。
    宋星然喝了口酒,才问:“从前在哪里服侍,怎么没见过你。”
    他喝了酒,口气变得松散,拽着尾音,轻佻至极。
    清嘉心里暗骂,莫不是宋星然竟荤素不忌成这样,她都装扮成这副模样了!
    难道离女人久了,连看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么?
    她压着嗓子:“奴婢在畅雅院打杂,寻常见不到国公爷。”
    宋星然点头,却没叫她走,沉默良久,空气中凝固着叫人窒息的尴尬。
    “抬起头来。”
    清嘉心里打着鼓,将宋星然这浪荡子骂了千百回,耐不住他是大人,是国公爷,自己如今只是个粗使丫头,缓缓抬头。
    宋星然眯起双眼,眸中露出审视。
    此女,与清嘉差不多高,却比清嘉足足粗壮了两圈不止,圆脸方腮,肤色暗淡,平平无奇。
    他唇角微勾,笑意阑珊,是在自嘲,自己竟觉得她像清嘉,也是疯了。
    本来想要叫她退下,抬头再看,却发现这丫头也生了一双圆溜溜的水杏眼,眸光盈盈。
    二人眼神对上的片刻,清嘉逃也似的错开视线,低头跪了下来。
    战战兢兢的。
    此时,恰好一行的将军徐康从河中爬了上来,光着膀子,浑身湿漉漉的,见有个丫头跪着,好奇道:“咦?怎么跪了个丫头?”
    因薛崇一行死得太惨烈,宋星然要了军中一卫所同行,率军的是把总徐康。
    此人家境微寒,武举出身,勇猛善战,因而被宋星然挑中。
    徐康原以为宋星然不过纨绔子弟,但同行小半月,发现他一身好功夫,又擅谋略,且一点高门贵子的架子也无,已然将宋星然看作兄弟,唯他马首是瞻,所以说起话来也很直接:“宋兄,你看中了这烧火丫头么?”
    宋星然白徐康一眼,抄起酒坛往他面门上丢:“酒都没喝,便已开始说胡话了。”
    徐康接过酒,扫了一眼清嘉的背影。
    确实,并不曼妙。
    宋兄的红颜知己那都是一等一的美女,想来看不上此女。
    他挠了挠头,呵呵笑道:“眼拙、眼拙,我认罚。”然后便咕咚咕咚地喝起酒来。
    宋星然揉着额头叹气,觉得有些头疼,他摆了摆手:“退下吧。”
    清嘉如蒙大赦,弓着身子走了半路,估摸这宋星然大约看不见了,才转头逃开。
    听雪一直战战兢兢在旁边站着,停下来时几乎要哭出来:“小姐,吓死我了!”
    可不是么。
    清嘉走在湖边,长叹一口气:“罢了,反正他没认得,咱们寻个僻静的角落,我浑身上下都痒死了。”
    此刻湖中已没了兵士的踪影,饭菜烧好,他们玩过水便迫不及待上岸进食,围着篝火一道喝酒吃肉。
    清嘉往扎营反向探去。
    此湖面积颇大,一半裸露在外,是他们扎帐休憩之处,一半被粗砺不平的岩石包裹,有一片生命力分外顽强的灌木,横枝竖叉的横亘而出。
    这距离大本营有些距离,想来那些吃饱喝醉,又疲于赶路多日的士兵不会出现,清嘉将头发拆下打散,指着濒临树丛的湖边:“我在此处沐浴,你去马车上,将香膏、布巾、衣裳等拿过来。”
    听雪望着黑黢黢的湖,有些踌躇:“我还是守着小姐罢。”
    清嘉笑着摇头:“我水性可好,你不必担忧,且去取过来,我就在此处等你。”
    说话间,她已将衣衫褪得只剩单衣,显出原本的身形,纤薄的一片。
    听雪明知她打定主意,违逆不过,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清嘉穿仅着兜衣,涉水而入,才发现裸露的岩石不过浅浅一角,在水下形成了一个参差凹凸不平的空间,离岸近的,还能座靠在岩石边上洗漱,吃水深一些的,足底也有石面垫着,比那些沙质的不知安全多少。
    大略摸清地质,清嘉大胆往远处游去。
    江南一带,河湖充沛,三两步都有水塘,故此大多孩童在年少嬉玩时便学会凫水,清嘉亦如是。
    此刻在水中泡着,将堆积多日的尘土涤荡,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这几日快叫她闷得不能呼吸。
    她潜入水中,往深处探去,水底下自有一种静谧安宁的回响,叫人身心舒畅。
    清嘉玩水玩得浑然忘我,也不知过了多久,也忘了她叫听雪回马车取东西,只是玩够了,破水而出时,赫然眼前出现了个高挑人影。
    第34章
    那人身形高挑,肩宽背阔,乌发披散而下,俊容淡淡,仿佛碧玉成了仙,通神的矜贵气派。
    是宋星然。
    他脱了上衣,大片肌肤露在外头,立在水中,脸上一半是月色清晖,一半是水波粼粼。
    桃花眼中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人却怔在原地不动,半晌,才吐出一句:“……清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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