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极幸运的。
    今夜遭遇太复杂,几乎全是生死一瞬的时刻,世界乍然安静时,清嘉又喜又怕,猛地抱住宋星然,嘤嘤哭了起来。
    宋星然亦如是,他抱紧怀中的妻子,心中安稳而平静。
    发泄过心情后,清嘉开始打量周遭环境。
    地动山摇之间,山体被晃得粉碎,地表草皮凹陷下沉,深藏底下的新土被震了出来,她随手一抓,竟发现一个尖锐的铁制品。
    “咦?这是什么?”
    清嘉抖开灰尘,此物有她半边手掌大,大致呈四边形,一端尖锐,一端平缓,侧边较为缓钝,看不出来有什么功用。
    宋星然接过,端详片刻,道:“箭簇,半成品,仍未锻造成型。”
    “这样的东西怎会出现在山野?”
    宋星然摇头,显然也疑惑。
    归元观虽驻兵看守,但兵械运送至此,再装配分发于兵士,定不会出现这版粗糙的半成品。
    他只将此收了起来,打算回去再查。
    但二人搀扶着起身,才走了两步路,清嘉又踢到一块异物,捡起一看,又是相同形制的箭簇。
    宋星然踢开尘土,他们所处方寸之地,竟凌落着七八个。
    此地显而易见的怪异。
    宋星然不得不打探这四周地形。
    清嘉也紧张起来,扯着宋星然衣袖,仔细观察起来。
    才经历过一场地动,大地处处坑洼,满目疮痍,显得诡异而苍凉,二人牵着手,小心翼翼地踱步而行。
    突然,宋星然剧烈地往前一扎,便将清嘉也拖着,径直往前猛扎下去!
    这地下竟是中空的,待他们穿过狭长而幽深的甬道,坠落地面时,四周磷火倏然亮起。
    第38章
    磷火将整个地下空间照得十分亮堂。
    显然,这是个人工开凿的山洞,他们身处这地并不算大,四方天地,围起来的三面墙都码着整整齐齐的木柴,剩余一面墙凿出了通道,壁角悬挂着凿、钁等用具。
    宋星然挑眉而笑,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他牵过清嘉的手,继续顺着通道向前走,此处设计很是巧妙,他们所过之地,便有磷火腾腾亮起,并不需要再燃灯点烛。
    清嘉向前走去,只觉得空气逐渐变得逼仄,一股闷热之意扑面而来,只烧得人汗如雨下。
    宋星然提起袖摆,替她擦了擦汗,才用目光示意道:“前方便是冶铁之所,置着高炉,必然炙热难耐。”
    冶铁?
    这便能解释方才的箭簇了。
    她一路上山,光是肉眼可见,都有七八处铁帽,足可见矿藏丰厚,冯凭驻兵于此,那归元观连个陌生蚊子都放不进去,原是他自己便是此地唯一的矿主。
    二人顺着山洞一路向下走,这地下的兵械场规模极大,高炉、坩埚不计其数,不仅铸造铁器,还能用生铁炒钢或熟铁,以此锻制工具和其他构件。1
    清嘉啧啧称奇。
    冯凭在乌泥领挖了个地宫,开矿、采矿、冶铁、炼兵,真是好大一盘棋!
    若非突发地动,漏了个口子,任宋星然如何盘查,也绝对不可能发现,他果然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
    清嘉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腿脚发麻,又酸又胀,约莫几个时辰都过去了,才将冶炼之所走完,来到一方堆满木箱子的山洞。
    宋星然随意撬开个锁,翻开一看,皆是银光锃亮的长刀,密密麻麻的地码了一盒。
    这一大箱子,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宋星然低头而笑。
    清嘉好奇去撞他:“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环顾这四周,语气松快:“我只是突然觉得,虽然这皇位谁都想做,但冯凭为三皇子做到如此地步,再拖个几年,待他们壮大了,只消分兵逼宫,那老皇帝便无有不从的。”
    他又笑了一声,颇为感慨:“但咱们四殿下,与人家相比,实在很穷酸。”
    真是损友。
    竟还有心情打趣李炎?
    这都什么时候了……偌大的兵械储藏间已是地洞末端,眼见着前方再无路可走。
    宋星然忽然抬头,望向漆黑的上方,笃定道:“上边,便是归元寺那四方广场。”
    清嘉也赞同。
    她大略记得方向,二人陷落地面时,她遥望一眼,七宝琉璃塔恰在西南方向,甬道蜿蜒,也是往西南而去。
    且今日,四方广场看守最为森严,想来出入口就在此处。
    但晓得上方是什么,对如今破局是毫无用处。
    先不说他们并不能寻到出入口,便是寻到了,外头重兵驻守,他们两个,一个赤手空拳,一个手无缚鸡,如何全须全尾地回去?
    宋星然背着手,在四周转了一转,果决道:“我们原路返回,此后再做打算。”
    待二人拐回柴火房时,已有曦光自他们跌落的洞口洒下。
    天快亮了。
    清嘉忧虑地抬头:“洞口高悬,我们要如何上去?”
    她是记得,宋星然会轻功的,但……此处距离地面足有四五层楼高,又无任何可堪接力之处,要如何凌空跃起?
    便是宋星然能起来,她也不行呐……
    此处又无绳索,外头又是荒野,宋星然出去了,也捞不出自己呀。
    她忧心忡忡,宋星然却气定神闲。
    只见他自袖口掏出一木制小管,将其拧断,便有信号烟“咻”声飞跃。
    原来他是早有准备。
    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悬下来,却不免心生幽怨,仿佛被人戏弄似的。
    不满的眼神飞向宋星然:“你早能搬来人手获救,又何苦叫我巴巴跑了一夜。”
    宋星然笑着揽过怨气颇大的妻子,捏了捏她面颊,哄道:“夜里宋谅都睡了,才看不见呢,且大晚上放烟,岂不打眼?”
    全是诡辩。
    他不在时,宋谅能安心睡大觉?清嘉才不信他鬼话。
    但清嘉也是嘴上说说,心知他既为了查案来,发现异常,自然会深入去查,谁又能拦住。
    她打了个呵欠,心道自己不过发发牢骚,好叫他对自己多几分歉疚罢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洞口便传来宋谅着急的呼声:“爷!您在底下么?”
    清嘉从未觉得宋谅一把声音如此动听,犹如天籁,激动得蹦了起来:“宋谅!我们在这儿!”
    很快,便从洞口悬落一粗壮麻绳,宋星然替清嘉绕在腰上,便将人扯了上去。他倒简单多,只消拽着绳索,便能借力飞身而上。
    二人灰头土脸地上了马车,俱疲惫得横七竖八地躺着。
    宋星然声音有些倦意:“我们很快便能回京了。”
    清嘉用鼻音发出一声:“嗯?”
    宋星然抚着胸口,叹了口气:“西南的烂账我已翻得七七八八,也足够与圣上交差了。”
    他落地凉州,便将手底下随行走的侍郎、主事二人塞进州府衙门做了文书小吏,他们三人便是日夜不停地比对这些账册。
    也是再三翻查走访,才发现他们上报朝廷的名目,与其款项支出大相径庭。
    后来,窦轲一把火烧了府衙,将这些证据皆毁尸灭迹,殊不知真正的账册却已被他偷梁换柱,整理成册,发回京城了。
    待皇帝看见了,冯家已然百口莫辩,不死也要脱层皮。
    谁知这些紧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一路西进,发现冯凭以兵养匪,私下征兵。
    今日一趟,又发现这乌泥岭地底下,藏着偌大的地下兵械城,皇帝如何能忍?
    待他陈明皇帝,金吾卫一来,只消将那四方广场炸开,冯凭意图谋反的滔天大罪便彻底钉死。
    宋星然眸中藏着思虑与算计,暗藏汹涌。
    但清嘉等了许久,也听不见他一句解释,身体又实在是疲倦,便是马车颠簸,也渐渐阖上双眼,神志昏昏。
    但迷迷糊糊又听见身旁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她睁眼一看,竟是宋星然捂着胸口,苍白着一张脸。
    他掩唇又咳了几声,才缓声道:“抱歉,吵到你了。”
    清嘉迷迷糊糊坐起来,发现他胸口原来干涸的伤口竟裂开了,洇出一片暗色血痕,他一边咳嗽,那血渍便星星点点蔓延开,愈发深暗。
    怎会如此?分明刚才还好的呀,便是有伤,也不大严重,俱都干涸不再淌血了。
    清嘉却不知,刚才宋星然与黑衣人打斗时,是九死一生,伤痕累累。
    只是他强封住了几处大穴,才叫血液瘀滞,勉力撑了一夜,方才使了轻功,动了内力,便也将伤口牵扯着,又淅淅沥沥地流起血来。
    他最怕便是清嘉泪眼汪汪的模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清嘉着急道:“有金疮药么?我先与你包扎。”
    又低声,絮絮叨叨问:“疼么?”
    宋星然捏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清嘉哽着喉咙,勉强叫自己不落下泪来,但已憋得眼圈泛酸。
    她从前,其实是个爱惜眼泪的人,眼泪于她更像是工具一类,协助她获得旁人的或可怜、或赞同的情绪价值。
    但或许是今夜遭遇太复杂,她竟产生与宋星然死生相依的错觉来,眼泪便也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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