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清嘉那舅母王氏,恰好怀着孕。
    孟家生意危在旦夕,孟老太爷又被孟其珊气病了,只得是孟其钰扛起重担,日日在外点头哈腰地攀关系、应酬人,对王氏便少了关心。
    后来,生意简直要做不下去,遇着个世伯,说出力周转也不是不可,只是爱女思慕孟其钰多年,两家人结了秦晋之好,才愿意通力协助。
    孟其钰一看此事不亏,世妹年青貌美,家资还丰,马上点头答应,打着与老太爷冲喜的名头,抬了贵妾入门,才解了孟家燃眉之急。
    王氏气得流产,伤了身子,再也无法怀孕。
    偏偏过了三年,才出了孟老太爷的孝期,那贵妾便梦熊有兆,王氏如何不怒火遮眼,一腔怨气,全发在了孟其珊身上。
    孟其珊自孟老太爷死后,便不曾再于孟府出现,只有清嘉,鬼精鬼精的,还巴着舅舅不放,仍跟着孟君皓一道上学。
    王氏将全部仇恨皆转嫁在清嘉身上,觉得她小小年纪,便妖妖娆娆,勾得孟君皓一颗心都巴在她身上,每日下了学,总是表妹前、表妹后,浑然忘了自己这个亲娘。
    又是一次,王氏在与孟其钰大吵过后,又偶然见得清嘉身上,竟带着她赠给孟君皓的玉佩!
    清嘉还小,生得花容月貌不说,手段还如此了得,王氏一怒之下,便将她打晕卖去了兰香班。
    清嘉在兰香班呆了足有半年,才被孟其钰寻回来。
    那时,清嘉不过九岁虚龄,还不及如今宋蔚然大,虽然经历家中变故,长了些心眼,但也是半大孩子,一团稚气,足足流了三日眼泪,险些一双眼都要哭瞎。
    但她天生倔强,宁死也不从,那教习嬷嬷说什么也不肯做,如此过了一个月。
    兰香班的老鸨,原来见她生得娇嫩可人,还打算养一养,作个瘦马,日后能卖个好价钱,但她如此不听管教,也失了耐性,直接打发个龟公,就要折辱她,教她如何做人。
    清嘉还记得,那龟公生得瘦瘦小小,绿豆眼,牙齿腻人的黄。
    她被捆了手脚,投入个比她还高的木桶中,里头装满了水,她被塞入水中,浮浮沉沉,几乎溺死时又被捞了出来,龟公便来拽她身上衣服。
    那时她年纪小,还懵懂,只有不明所以的惊恐,但一身力气已然掏空,就在那龟公俯身上前时,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生生咬出了个口子,鲜血淋漓的。
    老鸨进门时,原是来观赏清嘉受了欺负磋磨的丑态,但却看见她叼着龟公脖子不放,半张脸都浸在红光中。
    清嘉如今还记得老鸨一句:“天爷啊!这是狼崽子转世的么?”
    她如今也忘了,当下是如何生了那样大的力气去咬那龟公的脖子,但还记得满嘴鲜血的滋味,咸的,有铁锈味,很恶心。
    那日之后,老鸨对她显然变了态度,眼神中都带着防范与惊恐。
    清嘉也变了。
    她知道,一昧的倔强没有用,一昧的软弱也没用,随波逐流,借力打力,才能让自己活得更好,她的容貌、她的眼泪,甚至她一些坎坷,都能成为向上攀爬的筹码。
    再也不想做个软弱无力的人,被上位者攥在手里,揉圆搓贬。
    所以她开始听教习嬷嬷的安排,开始学琵琶,弹得五指流血,开始学跳舞,跳得腰酸背痛,开始学习如何温言软语、拿腔捏调地说话。
    也只限于此而已。
    大约老鸨被她吓得够呛,还不敢将那些腌臜事儿展露出来,清嘉被孟君皓救走时,于男女之事,的确还懵懂。
    后来清嘉逐渐晓事,才知道老鸨是故意将她养得文气羸弱,一团懵懂,这样的女孩儿才更讨那些儒生喜欢,才更能卖得好价钱。
    这都是后话了。
    但清嘉在兰香班那半年,的确过得艰难黑暗,险些便要落入风尘,成了贱籍女子。
    所以清嘉对王氏,从来都是怨恨的。
    一者,因她是孟君皓亲娘;二来,她还要巴着孟其钰生活,还得读书上学,所以才将怨气压了下来。
    如今她得偿所愿,嫁了宋星然,荣华富贵都攥在手里,没道理因王氏一又蠢又毒的老妇断送了前程。
    吓也吓过了,清嘉见王氏瑟瑟发抖,心里也无甚意趣,只缓了声音:“舅母。”
    她低声婉婉,王氏更觉恐惧,抬起一双空洞的眼来看她。
    清嘉笑了声,低头把玩指甲。
    娇艳鲜红的红甲,还是宋星然闲来无聊时,亲自操刀,替她染的。
    宋星然此人,知情识趣,起兴时,很爱替她描眉绘眼,还喜欢买那漂亮衣衫与亮晶晶的首饰打扮她,颇有闺房意趣。
    满肚子才情墨水,弹琴绘画,吟诗作赋更是不在话下。
    清嘉细数了数,宋星然除了花心风流一个短处,便再无其它。
    越记挂起他的好来,清嘉更是对王氏笑得和气:“您不必怕我。”
    “我与表哥,是总角之交,情谊深厚,我若有好日子,也会记得提携他呀。”
    “舅母想呀。”清嘉开始描绘未来之景:“表哥及了第,是要入朝为官的,我与夫君稍稍吹吹枕头风,他也能留京取用,咱们是自己人,您自小见我长大的,咱们相互帮扶着,岂不比孙家得力?”
    王氏一时愣住,蹙眉沉思起来。
    是啊,孙文茵这般刁蛮,不知能不能倚靠住。
    孟君皓又是清嘉救命恩人,打小感情就不一般,她如今得了势,宋阁老手指缝漏一点方便,也比孙家上下求索来的好处多呀。
    王氏眉心微不可见地跳了下。
    见她意动,清嘉心里偷笑,面上装作凝重模样,幽幽叹了口气。
    “舅母知道,我那黑心肝的爹,自来是不疼我的,我在京城也是孤弱无依,也盼着表哥能有个一官半职,扶摇直上,我有了兄弟的扶持,这富贵荣华,才是长长久久的。”
    清嘉恩威并施,又将自己难处露在王氏面前,王氏思忖片刻,终于艰难道:“清嘉,往日,是舅母对不住你。”
    清嘉噗嗤一声笑出来,显得天真娇憨,她语气柔柔,十分可亲:“舅母说这些,便是与我见外了。”
    她握住王氏的手,轻拍了拍:“只消舅母将往事揣在肚子里,与我站在一处,再与嫂子好好说道说道,咱们一家人,总归是一条心的。”
    王氏已被她洗了脑,点头不迭。
    自此,清嘉才松了口气,摆了摆衣袖,起身道:“耽搁大半日,我也得家去了,夫君还在家中等着呢。”
    她提起宋星然,王氏更是紧张慎重,唰声站了起来,热络道:“我送你。”
    清嘉从未享受过王氏这般热情,一时有些愣住,笑道:“多谢舅母了。”
    二人行至回廊,却见孙文茵匆匆而来,脚下似冒了火,衣摆都飞在空中。
    见了清嘉,她双眼瞪圆,用手指着,怒道:“你怎么还有脸来?”
    昨夜各自回家后,清嘉与宋星然是欢度良宵,一夜未消停。
    孙文茵与孟君皓也是一夜未消停,足吵了一夜,房中的瓶瓶罐罐都被摔打。
    孟君皓开始还有心与孙文茵解释,但后头也失了耐性,索性任她发疯,最后更是去了书房歇息。
    一大早又被孙文茵扯了起来,车轱辘战。
    孟君皓寻思道理说不通,已然软言认错,但孙文茵却觉得丈夫心里有鬼,愈发烦躁,还要继续闹下去,孟君皓便被孟其钰叫走了,她等了半天孟君皓也没回来,一身火气无处发泄,又想王氏对清嘉的腌臜往事最清楚,也深厌清嘉,定会同她站在一起,所以火急火燎来找王氏。
    还没进门,却兜头碰见清嘉了。
    好一个冤家路窄。
    王氏见儿媳手指指,好无礼,生怕得罪清嘉,眉头一跳,便一个闪身,挡在清嘉面前,着急忙慌握住孙文茵的手:“哎呀,文茵,咱们是大家闺秀,可不兴这般无礼的。”
    被王氏护着的清嘉,缓缓笑了。
    这等待遇,真是破天荒了。
    真是有趣。
    孙文茵家世好,王氏素来对她很是宽纵,这般驳她的话更是从未有过。
    孙文茵抽回手,急得跺脚:“娘!”
    又说:“她一个下贱人,我同她谈什么礼义廉耻?”
    这话太重,吓得王氏忙去捂孙文茵的嘴,又去打量清嘉脸色,低声道:“说什么傻话呢!”
    “您不是说——”
    往后的话又被王氏捂住。
    王氏看清嘉脸上还挂着笑,松了口气,冲她尴尬地笑了笑,才和孙文茵解释:“那都是气话,编出来哄你的,你当话本呢,那有这么玄乎的故事?”
    孙文茵皱着眉,显出深重的疑惑来:“假的?”
    王氏重重点头。
    孙文茵顿了顿,又说:“被掳是假,狐媚却是真,您不知,夫君为了她与我闹了一夜的脾气,如今还未好呢。”
    王氏其实很赞同。
    没点狐媚的手段,如何笼络住阁老大人?
    但如今王氏已倒戈相向,完全站在清嘉一侧,只说:“你们两夫妻的事,怪不得旁人身上去。”
    “娘!您也被她蛊住了?怎么——”
    这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来人是孙文茵身边的丫鬟,匆匆忙忙跑来,说:“夫人,老爷来了。”
    这个老爷,自然是指孙驰晖,孙大人了。
    “爹?”
    孙文茵露出个得意的笑,狠狠地剜了一眼清嘉。
    “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治得住你个妖精!”
    她一挥衣袖,意气风发地走了。
    清嘉思忖着,是要去与父亲撒娇呢。
    瞧瞧,人家多好,有爹爹疼爱,半辈子娇蛮跋扈。
    想起自家那个黑心短命的祝满,清嘉深深叹了口气。
    王氏以为清嘉不悦,忙道:“文茵年纪小,被亲家纵得没了边际,同我们也是吵吵嚷嚷的,你不要介意。”
    嚯。
    真是上道。
    清嘉瞥王氏一眼,摇头笑了笑:“我是想起我爹来了。”
    “哎呀。”王氏这才放心,挽着清嘉的手往门口送,一边拍马屁:“你啊,福气都在后头呢。”
    虽知道是虚情假意的场面话,清嘉听得也是舒服的,总算没白费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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