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宋星然也如李炎一般,心中邪火猎猎升起:臭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清嘉却觉得,莫雪笙冷僻,寡言少语时的模样实在很特别,反正她十分欣赏。虽被宋星然扯着走,但她目光还盯着莫雪笙离去的方向,感慨道:“这位薛公子也太特立独行了些罢,委实很迷人。”
    宋星然眉头深蹙,显然不悦,却也不好说莫雪笙半句不好,毕竟千钧一发时,是她救了清嘉,只摸了摸她的小腹,淡淡道:“咱们回罢,叫明大夫替你看看。”
    清嘉也心有余悸,默默点头。
    只是一旁的李炎看起来,似乎更不好,脸色苍雪一般,神色也恍惚,只盯着莫雪笙离去的方向,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宋星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略有担心:“怎么了,你也受了惊吓?”
    清嘉可是将李炎被莫雪笙搂在怀中的情形瞧得分明,当下脸色也几多怪异,想笑,又顾及男人脆弱的自尊心,不敢笑出来,只说:“夫君,我有些累了。”
    此时,恰好听雪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副惊慌不定的模样,眼圈通红地问清嘉可好。
    宋星然,一想方才清嘉竟是自己应对,不知有无暗伤,才彻底将关注从李炎身上撤回,扔下一句自求多福,便搂着清嘉离去。
    经过一场混战,朱雀街被官差包围,街边行人又惊慌,胡乱窜着,所以国公府的马车一时半会也进不来,夫妻二人只好徒步前行。
    走出百十来米,将要拐出朱雀街时,身后传来一声:“大人留步。”
    是一位年青的小吏,手上提着半人高的灯王,气喘吁吁。
    清嘉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宋星然之所以不在身边,是去答题赢这劳什子灯王去了,他倒是不负所托。
    这灯王乃是朱雀门前游龙戏凤宫灯的等比微缩版,普天之下只此一盏,此刻在小吏手中提着,因他火急火燎地奔来,这灯王也被顺带着转了起来,龙身、凤尾材质殊异,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下,流溢出七彩的辉光,活灵活现。
    清嘉接过灯,赞叹不已。
    那小吏笑言:“夫人不曾瞧见,大人为赢下此灯,也是经过一场酣战的。”
    清嘉好奇。
    宋星然却摆了摆手,温言道:“多谢你,快回去吧,想必摊位上事情不少。”
    那小吏一拍脑门,才兔子一般闪入人群。
    清嘉一手提灯,好奇道:“夫君,方才是谁与你争抢呀?”
    宋星然揽着她,走出街角。
    朱雀街外,虽是人头涌动,一派喧嚣,却是有条不紊的,叫人丝毫想不起,方才一场厮杀酣斗的惨烈。
    “是个熟人,鲁阁老家的小儿子,如今在礼部担着员外郎的差事。”
    清嘉摇了摇头,并不知这是哪位,笑吟吟地往他口中灌蜜水:“今日争抢灯王也是礼部出的题,他们自家人却抢不赢我家夫君,果然我家夫君天下第一厉害。”
    宋星然咳了声,老脸竟罕见一红,才要解释这些小事其实上头的官员才懒得理会,却突然听见一声骂:“要你又有什么用!”
    这声线熟悉,夫妻二人皆侧目而视。
    竟是郑玉柔,此刻正指着个绿袍公子的脑门,破口大骂:“我不过想要盏灯,你也能输与别人,如今提回这残次之货,谁又稀罕。”
    她伸手一推,绿袍公子手中的走马灯便摔在地上,灯油溢出,轰地一声蹦出火焰,将灯焚了个大半。
    雪地遇了火,很快将烈焰熄灭,花灯碎片零落在雪地上,湮出一滩灰黑的痕迹。
    清嘉暗道可惜,方才匆匆一瞥,那灯上图样精美,车驰马骤,旋转如飞,也是难得的精品。
    又联系起郑玉柔的骂言,问:“那位绿衣公子,可是玉柔郡主的夫婿,鲁阁老家的小儿子?”
    宋星然轻点了点头,点评道:“鲁文忠过得委实艰难。”
    那边,郑玉柔似注意到二人视线一般,怒目扫过,恰见他们二人若看戏一般,表情阴沉,愈发难看。
    她眼神直勾勾地锁在清嘉手灯王,柳眉倒竖,竟是羞愤的模样,半晌,她向后踉跄一步,一脚踹在鲁文忠脚面,拂袖一摆,喝道:“回家!还在外头丢人现眼作什么!”
    鲁文忠也瞧见宋星然,冲他点点头,神情尴尬,然后便冲上跟在郑玉柔身后,略显着急:“娘子!”
    竟是一点也不生气。
    这脾气,阖京的公子也是找不出能与他匹敌的,清嘉笑了下:“太后娘娘用心良苦,这位鲁大人着实不错。”
    宋星然也赞同:“是,鲁家家风清白,鲁二更是老实忠厚,十分包容。是个读书人中难得的正经人。”
    此话不假,读书人难免有些酸腐气在身,许多自矜才华,眼高于顶,满腹的花花肠子,伪君子,假正经,徐长陵便是个中翘楚。
    宋星然嘛,从来风流,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清嘉噗嗤一笑,戳了戳宋星然腰间软肉,揶揄道:“夫君倒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不正经。”
    宋星然大掌将她作乱的手抓住,十指交缠,无奈道:“谁同你扯这些。”
    从前的行为都全成了她的话柄,时不时就翻出来刺一刺,若在从前,宋星然或许会烦,如今只抓着清嘉这些拈酸吃醋的小情绪,来证明清嘉对他的在意,心中灌了一壶蜜水似的,又甜又涨。
    清嘉才没有这些风花雪月的心思,盯着郑玉柔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郑玉柔那表情,总瞧得我心有余悸。”
    难免想起皇孙周岁宴那日,郑玉柔与祝清萍情同姐妹的模样。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也不知会做什么妖。
    宋星然嗤了声,眉目间都有不屑,傲然道:“你是孕中多思,哪个不长眼的敢冒犯你。”
    清嘉笑了下,长长短短的烛影明灭,投射在她脸上,显得恍惚迷离,她沉默不言,与宋星然走在喧闹的街头。
    大约是如今日子太好了,总怕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才怕一点点波澜都会打破如今的平静。
    京城的平静并未被朱雀街头的一场打斗搅乱,都没有引起多少重视。
    但清嘉作为亲历者,难免心有记挂,与宋星然追问。
    宋星然说,事后只抓住了两个落网之鱼,也抓回顺天府拷问了,只说两队人马是京郊的争抢田地所致。
    乡野之人,动起粗来失了理智。
    清嘉却不相信。
    那些人,各个飞檐走壁,杀起人来恍若杀鸡一般,岂是乡野村夫该有的身手。
    她如此说时,宋星然突然将她搂入怀中,说:“近来京城不太平,乖乖在家中养胎,莫叫我忧心。”
    仵作验过伤的,那些死者死状堪称惨烈,笃定下手之人功夫高深。
    但又如何?
    天子脚下,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祸乱?又再拿不出旁的证据了,京兆尹也不敢下论断,为了保住头上乌纱,只草草结案,至多担一项巡查不利的轻微罪责。
    但李炎亦是亲历者,亲眼见那些人手上招式,说是军中兵士出身,二人查不出端倪,却总觉得,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果不其然,出了正月,京中竟接连出了几桩命案,还全是官吏,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家中,手上无一例外,都抓着一纸罪己诏,清楚分明地列出自己为官多年来,贪污、栽赃、结党等罪行。
    关键这几位,平日素来清正,掩藏得可谓天衣无缝,连皇帝都哗然,下命顺天府彻查,都察院协理。
    莫说连官居佥都御史的谢云嵩,忙得热火朝天,几天几夜歇在官署,各司衙门也都人人自危,盘算不停,生怕被都察院揪出问题,宋星然是户部的主事,自然不能幸免,也好久都不曾着家了。
    清嘉倒不担心宋星然被都察院盘查,他这人周全妥帖,滴水不漏,想来朝廷查不出他的过错,更怕外头那未名身份的侠客对他下手,怕腹中孩儿甫一出生便成了孤儿,再加上月份也大了,身上酸软,夜里都难安睡,全赖明大夫的安神汤,才堪堪捡一会睡眠。
    这日,清嘉早早服了汤药,还是辗转难眠,又有阵阵心慌之感,实在很不舒服,索性披衣起身,唤听雪去请明大夫。
    听雪夜里也迷迷糊糊的,倏然一阵阴风闪过,手中灯笼明灭不定,吓得瞌睡全无,再定睛一看,明大夫那草庐门前,赫然站着两个佝偻着的长条身影,姿态诡异,浑似野鬼一般,登时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的灯笼也坠在地上,瞬息光亮全无,更是阴森。
    她转身欲跑时,听见一声冷呵:“听雪!”
    声音熟悉。
    似乎,似乎是宋谅。
    她才慢慢挪过去,看清黑暗中,那两条影子,是宋星然与宋谅。
    二人皆一身玄色夜行衣,尤其宋星然,半跪于地,大腿上一片淋漓伤痕,摇摇欲坠,被宋谅搀扶着,才堪堪未倒下。
    见来人是听雪,眯了眯眼,眸光锐利冷练,声线却艰涩:“你来做什么?可是她如何了?”
    夜色漆黑如墨,宋星然一张惨白面孔,冷汗密布,浑似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艳鬼一般,分外渗人。
    听雪倒吸口凉气,才咽着唾沫,缓缓道:“没......小姐夜里睡不着,有些心悸,遣我来拿些安神的药丸。”见宋星然皱眉抽了口气,似痛极了模样,才大着胆子对宋谅说:“咱快将公爷扶进去罢,莫耽搁了。”
    听雪是不敢碰宋星然的,忙跑入内里,将明大夫自睡梦中拽了起来。
    灯火一照,听雪才发现他右腿好大一个血窟窿,如今潦草用帕子堵着,都没止血,那方手帕是清嘉绣的,梅竹鹦鹉图,如今被染得通红。
    连明大夫都摇头。
    宋星然还逞能:“叫宋全与我包扎便好,明大夫,你去看看清嘉。”又冷着面孔交代听雪:“不许告诉她。”
    宋全是明大夫手下学徒。
    听雪见他一副半死不活、气若游丝的模样,才不敢耽搁半分,忙道:“我先去叫宋全哥。”
    一个闪身跑了回和风院。
    听雪跑回房时,清嘉围着皮毛,在炕上坐着,手中捧着本方志,捂着心口,愁眉不展。
    她半点也不敢瞒清嘉,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所见所闻全告知清嘉。
    清嘉一听,满身的血气都往头上奔涌:宋星然真叫人伏击了。
    她扶着炕桌才堪堪稳住身子:“去取衣服来,我去看看他。”
    清嘉匆匆赶到时,手脚都发软,巴在门框上,见宋星然阖着双目,口中用力咬着布巾,额角青筋狰狞浮凸。
    明大夫坐在床边,正往他大腿处的伤口撒着粉末,在半空中飘散开来,屋内一阵血腥与药气,清嘉吸了吸鼻子,腹中酸水不住翻滚。
    她压下恶心的感觉,缓缓行入房中。
    宋星然痛得厉害,五感迟钝,连她靠近都不曾察觉,清嘉掏出手绢,落在宋星然额角,他才突然睁开眼,将口中布条吐了出去。
    清嘉手腕被宋星然一把握住,他却用不上几分力气,软绵绵地搭在她手上:“你怎么来了?”
    豆大的冷汗自肌肤上浮升,又滚在他浓长的睫毛上,乍一看似泪珠一般,显得他可怜巴巴。
    他虽眼眸瞪大,努力装出凶狠模样,却不过是张牙舞爪的纸老虎,清嘉哂了声,一手捏住他的腕骨,分出只手来,替他擦汗:“与我还逞什么强?我又不是纸糊的,犯不着事事都瞒着我。”
    她神色端凝起来,淡淡的、训斥的口吻:“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与你风雨同舟才是应该,总不能事事都瞒着我。”
    此时明大夫施药完毕,在他患处裹了层层叠叠的纱布,轻轻一扯,他那伤口便好似又被刀锋狠狠剜下肉来,疼得狠狠“嘶”了声。
    他额上冷汗止不住,涔涔淌下,清嘉看着都觉得肉疼,情不自禁跟着一道龇牙,轻声问:“这伤,究竟怎么来的?”
    宋谅身上的夜行衣都来不及换,也不知他们暗中作何谋划。
    明大夫将伤口包裹停当,默默退了出去。
    宋星然大喘着粗气,似是疼得说不出话,眼神却是闪烁的,清嘉瞪了瞪眼,直直逼视,却又换了一种调笑的口气,摸了摸他脖子:“京中出了这档子事,我日日担心你项上人头不保,如今倒好了,大约那些能人义士取不了你性命。”
    宋星然嗤了声:“我还能自己杀自己不成?”
    说完,又露出苦恼的神色,良久,才听他叹道:“这些腌臜事,你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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