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交代:“近来,我会忙,不能时时刻刻照顾你,你在家中待产,再不能胡乱跑了。”
    清嘉应了一声,马车已缓缓停下,宋星然将她抱下马车,明大夫早在房中等候着了。
    也是再三看了脉象,才敢断言,清嘉的不适,真是吃了丹参之故。
    所言与医女紫云如出一辙。
    宋星然才稍稍放下心来,见清嘉一副困倦模样,也很想伴在她左右,但诸事缠身,由不得他,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国公府。
    当夜,宋星然不曾回府,次日才有人传信回来,说他去了范州办事,要耽搁小半个月,叫清嘉不必担忧,好好养身体云云。
    回家后,春雨延绵了数十日。
    清嘉入宫一回,几乎生死边缘,清嘉实在精疲力竭,吃了十来日汤药,她便好似始终阴沉的天气,抬不起精神来,日日在房中歇息。
    这日,是难得的晴天,淅淅沥沥的春雨终于收歇,老太太差人来请,说叫清嘉过去一道用午膳。
    她为人晚辈,近来又少请安,虽身子仍懒懒的,却也不好拒绝长辈美意,强打精神出了门。
    一到萱草堂正厅,才发现容城郡主也在,婆媳二人相对而坐,桌上摞着一层文册。
    容城郡主神色略显疲惫,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呵欠,才扫到清嘉,似乎寻着救星一般,将手上文书扔下,笑着站起身子,来挽她的手臂:“快坐下,今日还没抽出空来去看你,可觉得舒展些了?”
    清嘉点点头,好奇地打量桌上东西。
    容城郡主无奈地咬了咬她,似有不耐。
    老太太也不避讳,直说:“盈盈年纪也不小了,比你还长两岁呢,如今眼见着你都是要当娘的人了。”
    “我同媒婆讨了名册,却有三年多不曾在京,对这些孩子不大了解,请郡主来,与我这老婆子掌掌眼。”
    难怪郡主一脸为难。
    这可不是什么好活计。
    与人做媒,按着容城郡主的身份,随意指个,对何盈玉这等白身之女来说,都算荣恩,偏偏是何盈玉,老太太的宝贝侄孙女,又是那等不安分的,往后出了差错,是会怨她的,所以郡主才不肯沾惹,被迫着翻了半日花名册,也不愿说个人名来,见清嘉来了,更似见着救星一般。
    话音才落下,何盈玉捧着托盘出现,见了清嘉,也是笑吟吟地行礼:“表嫂。”
    仿佛无事发生。
    清嘉笑了下,默默观察何盈玉。
    她满脸自如,大约是知道老太太在与她相看人家的。
    不免心生疑惑,何盈玉会如此心甘情愿么?
    不难看出,何盈玉自入了国公府,便是存着要嫁与宋星然做妾的打算,否则不会新婚夜便大剌剌地出现在婚房,更不会深夜端着餐食去宋星然书房送关怀。
    这些吸引人的手段,清嘉从前也不是没用过,正是看得分明,如今更想不明白,她目的如此明确,又怎会轻而易举放弃?
    以她的门第,大约嫁不入高门。
    只见何盈玉脸色从容,一一将点心果子摆放好,又沏了一壶桂圆红枣茶,递到清嘉跟前,清嘉还未接过,观潮倏然闯入。
    何盈玉手一抖,那杯热茶对着清嘉肚子浇了下去。
    清嘉眼皮一跳,躲是躲不过去,只能抬手以挡,如此一来,冒着热气的滚茶大半洒在手上,顿时手背通红一片,火辣辣的疼。
    但清嘉此刻已无暇关注,只听见观潮声泪俱下的一声哀嚎。
    “小姐,夫人出事了!”
    观潮上气不接下气的:“夫人……夫人与张氏闹了起来,失足坠了湖,如今,如今竟是不好了!”
    清嘉眼底黑了下,扶着脑袋才强撑起来,不可置信的:“胡说!什么叫不好了?前几日她才来看过我,分明康健!”
    观潮急得直跺脚:“哎呀,什么时候了,小姐,快随我回去看看吧!”
    清嘉胡乱点头,着急忙慌地扶着腰站起来,急促地交代听雪:“快,叫车,我这就去看看。”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喊:“将明大夫一同请过去。”
    众人俱被这消息震得不知所措,容城郡主回过神来,上前道:“清嘉,你——你注意着些,都快八个月身孕了,无论如何……”
    清嘉握了握郡主的手,慌乱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然后便匆匆离去了。
    她如今大腹便便,却都顾不得稳妥,恨不得足下生风,再听不见旁人的叮嘱。
    上了马车,才听观潮道明原委。
    今日放晴,孟其珊原来想着出门挑几样布匹,亲自做些绣品与小外孙,但在绣庄却与张兰修碰上了。
    孟其珊一个孱弱性子,本来见人想躲,便撤了出去,没想才在柳下歇了一会,张兰修却追了出来,二人竟扭打起来。
    孟其珊自然不是张兰修对手,混乱之下二人竟一同落水了。
    据说,被送回家时,孟其珊是浑身冰冷的,脸色涨成青紫,请了大夫来,都说旧疾复发无药可治了,叫家人准备后事,所以才急忙差人来请清嘉,生怕见不着最后一面。
    清嘉听罢,浑身都在哆嗦,下马车时膝下一软,险些便迎面砸在车板上,幸而听雪与观潮一同将她扯住,才避免了祸端。
    清嘉都顾不得后怕,步伐踉跄地往房里闯,足下似乎踩着棉花般无所依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求老天爷保佑孟其珊。
    听雪与观潮一左一右地虚扶住清嘉,也不敢劝她慢下。
    “小姐,明大夫是打着马来的,早已到了在与夫人看诊。”
    “是呢,明大夫妙手回春,夫人一定平安无虞。”
    她们两个都在说吉祥话,但清嘉却越听越怕,从前孟氏发病时,江南的大夫说过,她天生心疾,怕是年寿不永,活不过五十岁……
    如今她四十有三,又遭遇了落水的惊吓,观潮那句不好始终在脑中萦绕。
    清嘉赶到时,恰逢碰见了明大夫。
    他面色沉静,长眉反皱,一副被疑难杂症困住的模样,竟摇了摇头。
    清嘉心肝蓦然剧烈地蹦了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哆哆嗦嗦:“明大夫……我娘如何了?”
    明大夫捋着胡须长叹口气:“情况不大妙,祝夫人偶遇惊悸,伤寒入体,心火恶之,又很是拖延了看诊的时机,方才老夫喂了朱砂安神丸,心脉暂且稳住了。”
    清嘉才松了口气,明大夫却神色不定地瞥了一眼天。
    此刻浮云蔽日,天色诡秘。
    他缓缓道:“老夫尽了人事,若能熬过今夜,祝夫人大约无虞,结果如何,端要看天命如何了。”
    清嘉耳畔传来一声“嗡”地一声轰鸣,眼泪不受控地坠了下来,身子几欲栽倒,更一把拽住明大夫衣袖,哀求道:“大夫……烦请您多多看顾,多多尽心,若能救得家母性命,清嘉日后——”
    一句话未说完,明大夫已赶着说:“自然、自然,少夫人,您才要注意身子。”
    清嘉松了手,咬唇盯着自己高耸的腹部。
    血肉情浓,她孕后感知愈发深刻,双手颤抖着摸了摸肚子,才无奈地点了点头,眼泪簌簌而落,眼前被泪水迷蒙了一片,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往后倒,扶着脑袋堪堪稳住。
    明大夫自熬药去了,清嘉不敢稍稍离孟氏片刻,命人抬了架贵妃榻,放在一侧聊作歇息,却也形同虚设,她根本坐不住,三不五时便要上前去摸孟氏的鼻息,去探她心跳。
    仿佛又回到孟氏生清许那阵。
    产房内弥漫着血腥与药气,她懵懂地走近孟氏,见她高耸的肚子已落下许多,听钟嬷嬷说弟弟已出生,但娘亲却生了病。
    那时孟氏青紫的脸,苍白的唇,紧闭的眼,与如今的模样重叠。
    “小小姐,你记得摸一摸阿娘的手,在探一探她的呼吸,若是冷了、弱了,记得来唤嬷嬷。”
    钟嬷嬷是这样交代的。
    如今她长大了,也将要做娘亲的人了,却与从前的自己做着一模一样事情。
    只是幼时她不晓得怕,不知生死是何物,如今却是怕得浑身都抖,生怕一眨眼,她阿娘便不在了。
    但清嘉精神终究不好,大约黄昏时分,趴在床边昏了过去,听雪最怕她出事,当即叫人将她抬至厢房休息,又在明大夫的授意下灌了参汤。
    清嘉便是睡梦中,也总不得安宁,梦中张牙舞爪皆是孟其珊生产大出血濒临死亡的景象,又与孟氏落水后面色发苍的模样重叠,有黑白无常在她床前勾魂摄魄,眼见着孟氏魂归地府,在炼狱中沉沦,清嘉哀求哭叫着,鼻端萦绕着炼狱中滚起的浓烟与火气。
    她被呛得直咳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真切地处在一片火海之中。
    第63章
    夜色浓黑静谧,厢房内火线却蔓延,窗边的连枝灯倾倒在地,将纱帐点燃,夜风一吹,明灭的火种也向室内飘洒,落在书卷、床帐上,星火斑斑。
    连锦被的边角都被火侵染,快速蜿蜒生长,若非她被烟气熏醒,只怕裹着被子能被活活烧死。
    约莫火势才起不久,尚未连成一片,但猛火如流,有愈演愈烈之势,房梁上都窜起火来,蔓延极快的。
    得尽快将火势扑灭,否则这宅子都保不住了。
    但厢房内只有燃烧时发出的吱吱声,她孤身而立,再无旁人,听雪观潮也不在。
    人呢?怎么就她一个?
    清嘉心中纵有迷惑,也无暇再思,焦炙地抓过枕巾,用茶水打湿,捂在口鼻,好隔绝烟气,她绕过流火,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赶。
    幸而这厢房比不得国公府的房间宽阔,十来步脚程也赶至房前,她激动地推门,顶上却传来轰声闷响,竟是房梁被烧得松脱,直直坠了下来。
    清嘉只能向后退去,足下生生一转,竟是站立不稳,就要向后仰倒。
    张臂向后一撑,想要稍稍减缓冲击,但火势已然汹涌,身后的地毯也滚起了火,她掌心便径直滚入火堆中,烫得皮肉都发焦。
    清嘉忍住撕扯滚烫的痛感,稍稍挪腾开身子,避开火势,但稍一动弹,腹下却胀痛不已,仿佛胎儿受了惊吓,迫不及待地要赶出来。
    她手疼、肚子也疼,不受控地流出眼泪来,又被猛火蒸干,她难受地咳嗽几声,浑身上下已无几分力气,只能绝望且无助地盯着门扉上高挂的风铃——被热浪熏得叮咚作响。
    咫尺之隔,她却离不开火海。
    总不能活生生烧死,她一边蓄力,一边打量四周环境,如今门口被封,只有对着回廊的窗口勉强未受火力侵袭,终于听见风火纠缠声中,传来一道呼喊:“小姐!”
    是听雪。
    火光下,听雪一张惊魂不定的脸映出诡谲的红,她怕得发抖,高声嚷道:“走水了!来人!快来人!”
    清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听雪无武功在身,是越不过门口汹涌的火舌的,只能是跳窗,她指着窗户,向外嘶吼道:“来廊下接着我!”
    然后便踉跄着往窗下赶去。
    她们二人还有些默契,听雪擦了一把眼泪,拔腿跑开,清嘉推开窗扉时,听雪半个身子已探了进来。
    但清嘉如今身子已经很沉,且一双手先被滚茶泼过,方才更被着火的房梁灼得皮开肉绽,如今碰一下都疼,莫说是将沉重的身体支撑出窗外。
    但都没办法。
    火势愈演愈烈,她又吸多了烟尘,渐渐无力,肚子那股子闷疼变得愈发深刻,只怕是熬不住,要早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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